位于車陣之首的,是一輛“守車”。
它不以速度見長,車輿上披掛著皮革和盾牌,上面的三人也穿著厚厚的皮甲。
即便防護如此到位,但歷次戰爭里以雁行陣沖擊陷陣時,第一輛車承受的傷亡往往是最大的。但三人都是向范氏委質效忠的勇士,早已做好了犧牲的準備。
這是一種身為士的榮耀,他們蹬車后,便可以傲視前方后方那些低賤的徒卒了!
當戎車進入五十步以內后,見對面的“弓手”們卻依然引而不發,車左、車右都開始奇怪起來,他倆對話道:“怎還不射箭?莫不是被吾等的氣勢給嚇呆了?”
“聽說對面是溫縣的縣卒,一向以怯懦聞名,還真有可能。”
他們不由得精神一振,要是對面的那些懦弱的溫地兵卒真這么不堪的話,這次或許也不用赴死了,難說還能立下大功。
御戎興奮地一斗轡繩,大喊道:“沖過去,車右、車左以弓矢和長戈擊退那些攔路的甲士,我來沖開一個缺口。這是平坦的原野,彼徒我車,又無阻礙,此戰必……”
然而話音未落,在進入三十步距離后,對面的一位身穿黑色披甲,頭戴素幘青銅胄的甲士卻大聲喊道:“第一列,射!”
隨后,他首先扣動手指,一支鋒利無比的羽箭脫弦而出,以最快的速度迎著戰車上的三人而來。
“嘣嘣嘣……”
趙兵單薄的陣線上陸續響起了幾十聲輕響,這是弓弦彈射羽箭的聲音。第一列弩兵的神經和手里的弩機一樣,早就緊緊繃了許久,聞言后紛紛用沾滿汗水的食指扣動了懸刀,將弩矢射向了從始至終一直在瞄準的第一輛守車!
“不好!”守車的御戎下意識地想勒緊八轡,控制車速。卻見對面足足有六七十支箭矢一齊釋放。其中小半明顯是射偏了,但還剩大半徑直朝自己駕馭的車飛來。
利箭尖嘯著飛近,這是全方位的覆蓋。根本避無可避!
“殆矣!”車上三人心中齊齊哀嚎,隨即。他們的意識便被鉆心的刺痛和無邊的黑暗吞噬。
“噗噗噗噗!”
“咚咚咚咚!”
這分別是箭矢入肉和打在硬木車輿、盾牌上的聲音。
御戎松開了緊緊握著馬轡的手,任由馬匹亂跑,他已經被射成了篩子。后面舉盾的車左車右也沒好到哪去,盾牌直接被無數支羽箭撞碎,人也沒能保全。
無論是甲士,還是馬匹,在三十步內,根本阻擋不住百弩齊發的密集射擊!守車上的三人。瞬間就死了,拉車的駟馬也重傷,隨著慣性又沖了幾步后,突然翻倒在地,揚起了大量塵土。
還有不少發射慢了半拍的弩矢在朝后面飛去,它們射中了第二輛戰車,那車沒能控制好速度,又和倒地的守車撞到了一起,頓時人仰馬翻,一只車輪高高彈起。也報廢了。
“前銳”的第三、第四、第五輛車倒是反應過來了,御戎操縱馬匹從兩側繞開。但因為速度無法降低,他們索性沒有停止沖鋒。因為按照常理,對面的“弓手”在射了一發后會重新上弦開弓,乘著這間隙,或許有時間沖到跟前,為后續的二十多輛戰車沖出一個缺口。
然而,他們卻失算了,當三輛車終于沖出了大片塵土時,迎接他們的依然是密集的箭矢。
射空了弩矢的第一列弩兵,在趙無恤吆喝下后退了三步。讓第二列上前,早已蓄勢待發的弩機再次齊齊瞄準了并排沖來的三輛戰車。一輪齊射。只是霎那功夫,數十支弩矢就同飛奔而來的戰車撞在了一起!
結果是顯而易見的。范氏的車、馬、人或殘或死或傷,反正是喪失了戰斗力。唯一一輛依靠慣性沖到趙兵跟前五步的戎車,上面的人中箭而亡,馬匹四散驚逃。一個渾身插滿羽箭的甲士大喊著倉皇爬出,也被頓地的樂氏族兵爬過去一劍解決,左耳還被割了下來。
對面氣勢洶洶的車陣速度頓時大降,最后在四五十步外停了下來。那些往日高貴傲慢,不屑于看徒卒半眼的士大夫,這會目瞪口呆地看著死難的同僚,根本無法相信這是事實。
溫縣弩兵們也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創造的奇跡,方才奔馳時如雷霆萬鈞般的范氏戎車,竟然真的被他們手里精巧的遠射武器阻止了!趙氏大夫所言不虛!
趙無恤則已經料到了這種結局,只要弩兵們不自己亂了陣腳,戰車是來多少就得報銷多少。
春秋時代的弩雖然比較原始,有很多局限性,但是在它剛剛出現的這個時代,上述缺陷表現得并不突出。因為此時軍隊的主力是駟馬戰車,它們目標龐大,行進時又不如騎兵快,欠缺機動靈活,正是強弩集火射擊的好靶子。
因此,在原本的歷史上,當各隊中都普遍裝備了強弩后,傳統的駟馬戰車便無法單獨與之對抗,開始從絕對主力退化為輔助兵種!
今日之戰,趙無恤在知道敵人的數量、兵種后,便布下了一個圈套。
首先,他用兵不厭詐之計,讓輕騎士突襲,斬殺和談之人,好提升己方士氣,同時激怒對方。之后,又以怯懦聞名的溫卒站前排,組成薄弱的橫陣,誘惑敵軍戰車沖陷。最后卻利用弩機對戰車的一物降一物,轉手反殺,如今已經先聲奪人,占盡了優勢。
射了一箭后,第二列弩兵立刻后退,讓第三列上前,這一回,他們聽到了趙無恤的新命令:“向前踏步,追擊敵軍戎車!”
“追擊……戎車?”
弩兵們都以為自己聽錯了,想想也是,從夏啟伐有扈氏,首次動用戰車以來,千百年過去了。從來就只有士大夫們駕馭的高大戰車追著徒卒踐踏射殺,哪里有徒卒去追戎車的事情?
在他們的意識里。這就好比碩鼠突然追著貍奴咬,螳螂捕殺黃雀一般,不合常理。
但成功的喜悅趕走了弩兵們的膽怯和疑慮。他們上弦的速度漸漸恢復了正常訓練的水平,換列時也不會再忙中出錯。如今既然趙氏大夫有令。照著做就是了,何況在有了弩機后,對面的戰車似乎很不禁打的樣子。
趙無恤的命令還不止這一個,他讓樂氏甲兵朝兩側讓開,準備和持戈矛的徒卒一起緊隨弩兵之后,而戰車和輕騎士處,他也各有安排。
方才,在發覺情況有些不對后。范氏旅帥已經讓眾戰車降低了速度,并合攏為云陣。前方的驚變發生后,零星的弩矢從他耳邊飛過,將他嚇了一跳,暗道幸好讓后續的車輛降低了速度,否則也會中了對面詭計。
但那究竟是什么東西?范氏旅帥隱隱想起聽同僚說過,在南方楚國那種名為“弩”的玩意。
“止!調頭!”打了這么多年仗,旅帥還從沒見過能瞬息之間把五輛戎車擊垮的武器,他心生懼意,覺得不能再貿然沖鋒。連忙揮舞小旗讓后面的戰車不要再前進了,而是徹底停下。
但,他立刻就為自己這個命令深深后悔。并付出了慘痛代價。
戰車的精髓乃是利用龐大的體積沖擊,并對徒卒造成可怕的威懾,而不是停下來等待!
一旦沒了速度,他們便不再是令人望而生畏的轟鳴巨獸,而是一塊龐大的活靶子!
想要讓體積龐大的馬車轉身,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御戎拼命抖著轡繩,車右車左跳下來拉著馬匹調頭,場面頓時亂作一團。而對面的趙兵陣列。也突然開始動了。
密集的鼓點響起,沙沙的腳步響起。樂氏甲士朝兩側避讓,而弩兵們開始平舉著弩機。邁著不那么整齊的步伐前行。
戰車上,轉向不及的范氏旅帥眼睜睜地看著對方越來越近,他們手里的“弓”竟然不用臨時上弦,而是處于滿弦狀態。一旦進入射程,便平舉著一輪激射,前排射完,停步低頭上弦,剛好后面兩排從空隙里頂上,又來一輪。
弩兵們就這樣輪番前進、射擊,一時間只聽得到繃繃的弦響不絕于耳。
在幾息之后,未能及時脫身的范氏戎車都被插滿了密密麻麻的羽箭,車上車下伏倒著動作各異的尸體。車士們被弩箭報銷大半,沒死的也被隨后趕到的樂氏甲兵補了一劍。
來時浩浩蕩蕩三十輛戎車,旌旗昂揚飛舞,在片刻之后,便只剩十多輛落荒而逃,旗幟統統無力地倒伏下來。
然而,范氏車士們的噩夢還未完結,更糟糕的事情還在后面。
他們潰逃的正前方,是原本緊隨其后的范氏徒卒,這些徒卒已經被自家戰車的慘敗嚇蒙了,遠遠停在七八十步外不知所措。
胸口中了一箭的范氏旅帥強撐著身體,扶著車欄觀察前方情形。這仗是徹底敗了,但總不能為了逃命,沖擊自家人吧?于是他便朝左右揮旗,讓戰車分為兩隊,繞過密密麻麻的范氏徒卒,朝兩側駛去。
然而,趙兵現在已經在趙無恤的指揮下,全陣向前移動。右側的十余輛戰車列隊沖擊,左側的二三十弓騎兵也縱馬奔馳,他們的目標,正是從弩機下脫逃的十多輛范氏戰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