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被稱為“南陽之地”的溫縣。
溫縣地處豫北平原西部,南濱黃河,北依太行,這里原本是妖妃妲己的故國,有蘇氏。晉獻公時,沿著太行南下的狄人滅溫,傳承了數千年的己姓有蘇氏從此消亡。
在狄人被齊桓公擊退后,周天子便乘機將溫地收回,作為畿內領地。到了晉文公時,因他帶兵幫助周襄王恢復王位,襄王便將太行山以南、黃河以北的“南陽之地”,包括原、溫等在內的十多個邑全部封給了晉國。
晉國得到溫地,可以作為進軍中原的前沿,文公便在這里設邑,并委任狐溱為第一任溫大夫。其后,溫地落到了趙氏手里,趙宣子時代,一度是趙氏的中心城邑,直到下宮之難,又失而復得。
趙文子不喜歡貪婪而莽撞的長子趙獲,就改立庶子趙成為世子。趙獲留守溫縣,看護趙氏祖廟,他死后,兒子趙羅繼任溫縣大夫。
此時此刻,身材臃腫,錦衣華服的趙羅,在樂氏家臣陳定國的陪同下,一起在城闕上眺望等待。
“來了,來了!”眼尖的縣吏指著路盡頭的隊伍向趙羅稟報。
趙羅扶著高冠,瞇起眼睛望去,卻見遠處走過來的,是一支墨旌素稿的長長隊伍——這是喪服的顏色。
趙羅暗道一聲不妙:“看來原縣傳來的消息是真的,樂大司城已死!”
一旁的陳定國也發出了一聲痛呼,他是樂氏家宰陳寅之弟,職務為司士。這次他帶了一卒樂氏之兵,向衛國借好了道,前來溫地等候主君,誰料等來的。卻是樂祁的死訊。
一刻后,溫縣西門大開,沉默的隊伍魚貫而入。趙羅翹首以待。終于在人群里看到了自己瘦了一圈的獨子趙廣德,便心疼地拉著他噓寒問暖。瞧瞧身上有無受傷。
離家半年多,趙廣德有些不習慣父親的寵溺,他尷尬地掩蓋住了那天被趙無恤護著滾下戎車時砸出的淤青,讓開了位置,指著身后說道:“父親,這便是無恤堂兄,堂兄,這便是我父。溫縣大夫。”
趙羅朝兒子身后看去,只見一位少年君子掛劍而立,他頭戴素幘素冠,身穿墨服,正扶著拉漆黑棺槨的馬車,面色哀傷而冰冷,眼神里透著幾分威儀。
趙無恤揮袖行禮:“小子見過叔父。”
對于或許會成為未來家主的趙無恤,趙羅也不敢怠慢,連忙還禮。
隨后困惑地問道:“侄兒,究竟是發生了何事?”
三日前。一行人在羊腸道遇襲,樂祁死難。
在哀傷過后,因為不知道山中還有無刺客同伙。所以趙無恤立刻催促眾人出發,在天黑前趕到了原縣。
作為鐵桿盟友,韓氏的原縣大夫對待趙無恤等人,也像對待主君一樣恭敬和周到。這場刺殺發生在韓氏領地上,所以他也不敢怠慢,第二天雪停后,立刻發兵大索周邊道路,查探過往行人。
但連夜降下的大雪已經掩蓋了一些蹤跡,搜山者沒有任何收獲。只有一位在山里的獵戶透露說,在羊腸道附近。見過一位灰衣長劍的少年朝山北走去。
樂靈子于次日醒來,她擦干了眼淚。強咬著牙為樂祁清洗尸身,又盛放在棺槨里,隨后便悶悶不樂地守在旁邊,不吃也不喝。
無恤知道她心中難過,撫著她嬌小的肩膀盡量勸慰,同時發信使回新絳,向晉侯和趙鞅通報此事。
他招來對諸侯關系比較熟悉的子貢商議,得出的結論是,在樂祁死后,趙無恤的使命就算是失敗了。
子貢認為,少了樂祁做中介,無論是趙樂聯姻,還是晉宋同盟,都少了一層重要的保證。齊國人,還有那個隱藏在幕后的刺殺主謀想要的,就是這樣的結果。
在原縣陪著靈子,為樂祁守靈的那一夜,趙無恤也在寒冷的雪夜里反思自己,反思原本大好的局面為何會出現逆轉。
“從始至終,趙氏都太被動了,父親一直試圖破局,他結好樂氏,卻中了范鞅的圈套,在去年冬至日輸了一局;之后因為我的出現,趙氏強勢進入陶市、粟市,將新絳周邊卿大夫家里的粟米席卷大半,打下了一個良好的經濟基礎,算是贏回了一局。”
“但父親昏厥七日里,趙氏還是被動防御,雖然最后僥幸獲勝,得到了許多補償,樂祁也得到釋放。本以為贏得了勝利,但敵人太過狡猾,新的陰謀在前一次失敗時就開始編織,雖然一路都小心防備,但我還是一頭撞了進去,害了樂伯……”
無恤的思維越來越清晰,內心卻越來越冰冷:“究其原因,那就是我們的行動總是慢了半拍,總是陷入被動。我把注意力放在實力的提升上,這的確是萬變不離其宗的正道,但卻忽略了主動給對方制造麻煩的奇道。”
“以正合,以奇勝,所以這一次,我們不能在原縣等待敵人出手……必須主動還擊,范氏不仁,就休怪我不義,你敢破壞規矩,我也可以將棋盤一腳踢開!”
一念至此,他胸膛微微起伏,仿佛恍然大悟,明白了春秋季世“禮樂崩壞”的真正含義。
于是,第二天清晨,趙無恤召集全體屬吏、軍吏,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吾等繼續前往宋國,誓必要完成使命,決不能就此放棄!”
若是就這么結束,他的第一個職守,第一個任務就會到此結束,蒙上失敗的陰影,甚至有被諸卿陷害的可能。所以,繼續作為行人前往宋國,也好過就這么灰溜溜地回新絳去,而且,也會打亂敵人的后續計劃。
趙無恤雖然懷疑范氏參與了此事,但苦于沒有證據,事發地點是韓氏領地,刺客也是個齊國虎賁。于是,他在給晉侯的簡牘里做了這樣的報告:
“樂伯遇刺。是齊人所為,但晉國之內必有內應!或在六卿之中,或是范、中行二卿!下臣未能保護樂伯安全。百死莫辭,本應回國向君上請罪。求父親將我戮于家廟,但為了晉宋和解,下臣只能繼續送樂伯棺槨歸國,并向宋公解釋此事。”
給趙鞅的簡牘里,他則直言范、中行二卿絕對參與了此事,因為如此一來,本來對趙氏極其有利的局面就徹底逆轉過來。哪怕這會損害晉國的利益,引發與宋國的外交糾紛。但以范鞅、中行寅的性情,根本不會在乎。
無恤請趙鞅搜尋證據,同時加強防范,并在晉侯面前,全力支持他繼續處理此事。
看著騎從攜帶信件遠去后,趙無恤沒有留在原縣枯等新絳的回信。第二日清晨,一行人告辭原縣大夫,順著漸漸平坦的大道向東走了大半天,就到達了溫縣。
溫縣趙氏府邸內,在聽趙無恤講述了這幾日發生的事情后。趙羅肥碩的臉上大汗淋漓。
刺殺,是趙羅極其恐懼的事情。
他生來膽小而怕事,甚至在王子朝之亂中。面對魚腩一般的周室叛軍,竟有過棄軍而逃的經歷。所以趙羅覺得無恤不應該貿然行事,得等待新絳的命令才行。
“賢侄你目前需要做的,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雖然此次使命失敗,會被君上削掉職守,但回下宮待上幾年,自然能再次出仕……所以,還是在此好好休整等待為妙。”
趙無恤決心已定:“叔父。若是我就此罷手,范、中行二卿。必然會以此為借口抨擊我。到時候不僅我會受罰,趙氏威望也將受損。與宋國、與樂氏的交好也會告吹,有百害而無一利,事已至此,不如搏一搏!”
何況,新絳目前是范鞅做主,晉侯也受他左右,無恤預感,他接到的命令,絕不會是對趙氏有利的!
但,哪怕在旁的趙廣德也幫忙說話,趙羅依然將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當然,以他的膽氣,也不敢強行留下無恤,只是采取不合作不支持的態度,堅決不同意派兵護送無恤東行。
“既然如此,那就請侄兒自便罷。”話不投機,胖大夫一甩袖子,拉著趙廣德就要轉身離去。
趙無恤卻對趙廣德點了點頭,讓他離開了廳堂,只剩下無恤和趙羅兩人。
“侄兒將吾子支使開,是想做什么?”趙羅見趙無恤盯著他看,有些不自在。
“溫大夫這是想要叛離趙氏大宗么!”趙無恤先是不答,走近趙羅后突然大聲質問,嚇得他肩膀一震,差點坐翻在地。
“侄兒這是何意?話可不能亂說。”他素來膽小,連忙后退了幾步。
趙無恤雙目圓瞪,踏步上前道:“趙氏同休同戚,如今小子路途遇阻,使命能否完成猶未可知,叔父卻想置身事外?若是不發兵助我,他日我父追究下來,小子只能如實相告,叔父莫不是忘了半年多前,邯鄲午跪在溫縣跪地求饒時的模樣!叔父也想和十年前棄軍而歸時一樣,再承受一次宗主的怒火么?”
十年前王子朝之亂,趙溫還是溫地繼承人,與叛軍遭遇后膽怯而退,被趙鞅痛斥一頓,差點取消了他的繼承資格。那時候深深印刻在心里的恐懼猶存,此刻面對爆發的趙無恤,他仿佛看到趙鞅瞪著虎目站在他面前,頓時嚇得渾身戰栗,兩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
“我發兵,發兵還不成么?但溫縣和其他小宗不同,調遣百人以上必須知會宗主,所以,所以只能給侄兒一卒……”
趙溫哭喪著臉,心里實則還在討價還價。不過話說回來,他的溫縣算是趙氏最老實的小宗,被趙鞅虎威壓制。如今趙羅覺得,哪怕趙鞅不在了,自己也會被眼前的少年吃得死死的。
于是,當趙無恤微笑著從廳堂里出來時,便溫和地對趙廣德說,在他的“懇求”下,趙羅已經“同意”派人隨行。
當然,一百人是絕對不夠的,但只憑嚇唬,看來是要不到更多了,趙無恤便拉著趙廣德,在他耳畔說了如此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