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無恤回到春秋后,通過閱讀守藏室里的家史,才得以一窺上古源流的脈絡,趙氏的祖先,來自一個古老的東夷部族。∈♀,
數千年前,遙遠的曲阜,有一個少昊氏建立的東夷邦國。
據說少昊之立,鳳鳥帶著居于海岱的百鳥前來朝拜,故其國以鳥名官:“鳳鳥氏,歷正也;玄鳥氏,司分者也。”
秦、趙的祖先,便成為了職官“玄鳥氏”,其后這一族逐漸從海岱西遷,又一分為二:一支北上與戎狄雜處,成為“天命玄鳥”的殷商之先;另一支在中原和帝顓頊的苗裔女修部族融合,便產生了新的族群。
故才有了玄鳥隕卵的傳說:“女修織,玄鳥隕卵,女修吞之,生子大業!”
大業,也就是伯益,被同為夷人的虞舜賜為嬴姓,其子嗣們在夏商周三代之后,分散各地,秦、趙就是其中之二。
數千年里,隸屬的邦國和氏名雖然更易,但嬴姓趙氏對太陽、玄鳥的崇拜卻世代不變。
所以在晉國,炎日玄鳥旗所到之處,人們便知道,這是趙氏的軍隊來了!
縱馬扛著旗幟的,正是虞喜,他身后有數百甲士整齊地前進行,都是來自下宮的趙兵,幾乎個個著甲戴胄,戈矛如林。
“解除戒備,是援軍來了!”
見是自家人,趙無恤露出了笑意,而下面的成鄉眾人頓時傳來了情不自禁的歡呼聲。作為趙氏之民,見到下宮的旗幟,就意味著有了倚靠。大家都松了口氣。
成鄉太小,小到那一旅援軍塞進來都會覺得狹窄。于是趙無恤便親自縱馬出去迎接。
卻見帶隊的,竟是黑衣侍衛的司士。趙鞅的戎右鄭龍。他這幾天里和趙無恤有過不少合作,雙方已經十分熟悉,見無恤過來,他便翻身下車,和眾軍吏一齊朝趙無恤行大禮。
“見過君子!”
他身后的甲士們也有樣學樣,他們聲音洪亮,直沖云霄。單膝下跪,行禮,起身。動作整齊而劃一。
“諸位戎裝在身,何必行行此大禮?快快起來罷。”
這讓趙無恤有些猝不及防,就算面前的是趙鞅,甚至晉侯,甲胄在身,也是不用虛禮的。
鄭龍卻又對他一拜,口中說道:“君子遭到夜襲,脫困后以一鄉之眾,御敵兩千。殺傷俘虜近半,方才虞騎吏已經告知吾等,下臣和士卒們深感佩服,此禮。君子當坦然受之!”
原來,卻是虞喜回去后,將聽來的昨夜戰況。撿著重要的告訴了鄭龍。
本來乍一聽說,鄭龍是有些不信的。
范氏之兵。素有強弓之名,而中行甲士。五陣一出,更是在山地作戰里所向無敵。
趙無恤雖然有知兵之名,但也只是以少量輕騎士聞名,這邊都是新卒,真正上過陣的可不多。所以,一千范、中行的精兵,外加數百盜寇夜間突襲,前后夾擊一個小小的百戶之鄉,焉有不勝之理?
在下宮四大夫看來,從昨夜交戰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三四個時辰,援軍來得這么晚,恐怕成鄉已經損失慘重,若能堅持到天亮,已經是極致。而最悲觀的尹鐸,甚至認為成鄉八成是陷落了,囑咐鄭龍若是情況不妙,就撤回下宮來。
鄭龍跟著虞喜繞道山陰,一路走上來,看到堆了半座小山的敵人尸體,又見到滿地的血污、殘劍斷矢,還有像是豁了牙的成鄉斷壁。顯然是經過一場激戰的,他不信也得信了。
誰也想不到,居然是這樣的結果,居然是趙無恤他們贏了,還贏得如此徹底,鄭龍自問相同形勢下,自己是辦不到的。
他對那夜趙鞅突然昏厥后,趙無恤的冷靜處之記憶猶新,現如今又知曉了成鄉昨夜的壯舉,心中佩服之心油然而生。
更何況,還有對那神秘的“鬼神之力天雷”的敬畏。
趙無恤這才受了鄭龍一拜,看著他身后的那旅趙兵,暗暗想道:“成鄉之眾,無論是氣勢、裝備、經驗,都還比不上眼前這些人,但假以時日,我定能造就一支天下強軍!”
無恤經過昨日的鏖戰,覺得自己又成長了不少,現如今,他有這樣的信心。
只是,也有許多教訓需要吸取,許多新的想法可以實踐。
想到這里,趙無恤卻猛然察覺,眼前這一旅趙兵里邊,有不少人是他眼熟的。不就是平日駐守在下宮正殿的黑衣侍衛們么!他們本應該守著昏迷的趙鞅,保護季嬴、靈子,為何卻被鄭龍帶到了此處?
他一時間疑竇大生,正要發問,卻被鄭龍搶先告知了一個消息。
這兩日里,下宮人心惶惶。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在趙鞅昏厥的最初幾天里,因為趙無恤、董安于的舉措得當,所以看上去一切如常。
但隨著這一消息通過韓氏、仲信、叔齊等人的渠道泄露出去,在絳市里瘋傳之后,下宮的國人們,也漸漸知曉了。
“主君死了!”敢謠傳此話的人,都被黑衣侍衛抓到了囹圇里關了起來。
所以更多的人,只能悄悄說:“主君病了。”
趙鞅是個閑不住的人,一如那天樂師高所言,幾乎每隔三日,他便要召集賓客飲宴。每過五天,就得傳喚樂師們鼓瑟吹笙,聽到興起時,還會親自下場,來一曲萬舞。
他還愛在園囿里騎馬,時不時要差遣虞人將阻礙去路的枝椏砍伐一空;他喜歡帶著甲士們駕車射獵,對驚擾車駕,趕跑獵物的野人大發雷霆,在鄭龍勸諫后又會知錯能改。
所以主君在時,下宮總會熱鬧非凡。
但這些天里,這個千室之邑非常安靜。安靜到有些異樣。只有醫官們帶著到處采集的藥材,在偏殿附近進進出出;一些在殿內服侍的豎、寺、婢女不知所蹤;黑衣侍衛手持武器。圍住了所有的角落,警惕的眼神盯著每一個進出的人。
所以國人們知道。主君病了。
一些受趙氏之恩的國人,便開始悄悄在社廟為趙鞅祈禱:“主君若能病愈,小人便殺犬一頭向神主還愿。”
但下宮的氣氛卻一天比一天緊張,今日更是有五百全副武裝的甲士,在破曉前出了北門。
“要打仗了么?”
國人們更是擔憂不已,誰知到了朝食之后,那些甲士,卻又回來了,和他們一起歸來的。還有一隊手持炎日玄鳥旗幟的輕騎士。
“是君子無恤!”
有人認出了那位騎著黑馬,下身穿绔,上身著田獵紋深衣的庶君子。
君子無恤,還有董安于,是這幾天里下宮的兩位主心骨。正因為有“親民仁義”美稱的趙無恤存在,才能一直替代者主君趙鞅,以內緊外松之法,對國人們報以和藹的笑,緩解著下宮的氣氛。
見他重新出現。國人們才松了口氣,紛紛上前致意問好。
已經梳理好總發,洗去了塵土,遮掩傷痕的趙無恤。在馬上向國人們還禮,隨后大聲宣布了一件事。
“諸位可帶昆父兄弟,隨我前往下宮正殿。”
國人們聞言駭然。
難道。真的是主君已經死去,而諸位大夫選定了新的家主。所以要召集國人宣布?
他們帶著忐忑的心情,呼朋喚友。跟隨趙無恤和黑衣侍衛們,朝正殿走去。
從北門到正殿,足足有半刻的路程,途徑各個市坊里閭,人潮越匯越多,直至千余人,每家每戶都有代表跟了過來。
下宮正殿高大堂皇,朱欞赫以舒光,屋檐上對峙了兩只彩繪的玄鳥雕塑。其形態栩栩如生,捧著中央的炎日,似乎要一鳴而起,一飛沖天,鉆到真正的太陽里去。
不像是要公議的樣子,國人暗暗議論,猜測庶君子帶他們來到這里,究竟是何用意?
就在此時,卻聽到正殿中傳來了二十五響的清脆金奏。
周代的器樂,即所謂“金奏”,是鐘、鼓、磬三種青銅樂器的合奏。原本,“金奏”規格很高,在西周時只有天子、諸侯可用,大夫和士只能單單用鼓。但到了禮樂崩壞,權勢下移的春秋季世,各卿大夫家里也擺上了全套的樂器,膽大的已經開始玩“八佾(yi)舞于庭”了。
此時此刻,鐘和磬以其宏大的音量和特有的音色,交織成肅穆莊麗的聲響,加上鼓的節奏配合,讓國人們產生了一種聆聽天音的感覺。
一些經常聽到下宮樂奏的國人老者,便能認出來,這宮、商、角、徵、羽五音的美妙配合,只有盲眼的樂師高,才能敲奏得出。
而學過詩三百的趙無恤則還聽出了音樂里的深意,樂師高正在敲擊的,是一首小雅里的《甘棠》。
“蔽芾甘棠,勿剪勿敗,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說。”
周初南國之人思念大保召公對他們的治理和恩德,便作詩懷念,希望召公有一天能回到他喜愛的南國甘棠之下,端坐休憩,以悅其蔭。
“美矣,甘棠之思,頗合國人心意也。”
儒雅的張孟談不知何時,已經踱步到了趙無恤的身側,朝他行禮致敬。
趙無恤微笑著朝他點頭致意,這幾天里,張子沒少協助他和董安于管理下宮。張孟談也感覺到,一夜激戰后,趙無恤的氣質已經大不一樣。
兩人沒有多說話,此時的他們只是弱冠之齡,離自己的時代尚早,倆人潛藏著有些激動,又有些失落的心,等待今日正主的到來。
伴隨著鐘罄清音,黑衣侍衛們抬著一架墨色步輦,緩緩從下宮正殿中走了出來,居前者,是披甲帶戈的郵無正。
董安于,尹鐸,傅叟,醫扁鵲等人深衣廣袖,魚貫而出,分布在步輦的側后方。
趙無恤還遠遠看見,宮門之內,一身紅衣的季嬴,和綠衣黃裳的樂靈子,正相互拉著手,朝這邊眺望,瞧見趙無恤無恙后,面帶喜色。
步輦慢慢靠近,眾人一抬頭,剛好正對太陽升起的東隅,耀眼的光芒刺得他們睜不開眼,只知道步輦上的人被日輪所籠罩,正微微仰著頭,感受著秋日的溫暖。
趙無恤恍然覺得,他仿佛是坐著玄鳥,從太陽里飛來一般。
步輦停在了階梯頂端,下宮的國人們總算看清了端坐者的容貌:那是位美須及胸的中年男子,多日未見陽光的面色有些蒼白,但眼神卻依然像一頭熟睡初醒的猛虎一般犀利威嚴。他一副大國卿士打扮,冠遠游冠,衣黑綬赤,懸玉組佩,帶華麗有穗的青銅長劍。
他是趙鞅,是下宮的主君,是趙氏的“秋日之陽!”
ps:少昊玄鳥氏與殷商、嬴趙的關系,是作者自行考證,與考古發現,文獻記載,以及目前主流學術界的猜想基本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