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春樓已經整個兒被包了下來,外面是張燈掛彩,軒敞的大廳里面同樣是燭臺高照,宴席的桌面不是大方臺子,而是回字形布置的“插山兒”,所謂插山就是個玲瓏剔透的木雕,雕成蓬萊仙山的樣子,把菜碟一層一層的放上去,插山后面也不是椅子而錦榻,每張錦榻邊上都侍立著一個濃妝艷抹的美姬,都是李庭芝特意從揚州帶來的官妓。≥頂≥點≥小≥說,大廳的一角,還有些或抱著樂器或穿著舞衣的女子,也是官妓身份,預備在宴席上獻舞的。
插山上已經擺好了豐盛菜肴,花炊鵪子、荔枝白腰子、奶房簽、三脆羹、羊舌簽、萌芽肚、潤雞、潤兔、煨牡蠣、三珍膾、南炒鱔等等,盛裝在朱漆餐具或是精美的瓷器里面,把整個插山都擺得滿滿當當。不過這些還不是全部的菜肴,只是第一輪的下酒菜而已。
今天的接風宴是正式的筵席,就是那種一頓飯可以吃個通宵宴會,席間還有歌舞助興,還有美妓陪酒。使用的當然都是公款——埋單用的是淮東安撫使司的公使錢。這樣的一頓飯,要擱在后世只怕沒有幾十萬都下不來!而在大宋官場上面,卻是再普通不過的應酬。凡是上點臺面的官,誰不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像陳德興的霹靂水軍里面那些和大頭兵吃一鍋的主兒,那還能叫官?說出去準保叫人笑掉大牙!
李庭芝和留夢炎就在大廳門口,滿臉堆笑地相迎。他們一個是陳德興的上官,一個是朝廷的侍郎。和陳德興以平級禮儀相見已經夠放低身段了,要是再去大門口相迎就要掉身價了——這也就是在武臣日益跋扈的南宋末年。要是擱在北宋承平的時候,一個都指揮使見著安撫使和侍郎是要跪下磕響頭的!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當真是賓主盡歡兒,不過賓主雙方今兒好像都是來吃菜的,揚州城最有名的瓊花露卻沒有喝下幾盅。
陳德興一直含笑聽著李庭芝、留夢炎、陸秀夫還有呂師厚你一首我一首的吟詩——都是現做的詩歌,談不上什么好詞佳句,但卻是沒有一點詩詞功底的陳德興能應付的。
做詩做詞是這個時代文士的必修課,就沒有不會的。而不會作詩的人想要裝會也是不可能的……雖然陳德興記得一些古代詩詞,但是卻沒有辦法拿來應景兒。因為大部分的酒宴詩會上的詩詞都是有題目的,或是天氣,或是事件。或是人物。不是隨便抄幾首就能糊弄過去的。
而且今兒酒宴上的詩都是恭維陳德興這個大功臣的,所以他就是會作詩也不能去插上幾句——總不能自己作詩吹捧自己吧?這臉皮可就忒厚了,可不符合宋朝謙遜有禮的君子之風。
一首首聽著肉麻,卻沒有一點實際價值的詩做了總有幾十首的樣子,李庭芝終于輕輕站了起來:“慶之,老夫吃的有些飽了,想出去透個氣兒,可否陪老夫走一遭。”
陳德興一怔,眼睛一轉。笑道:“下官也吃撐了,正想出去走走。”李庭芝朝留夢炎抱個拳:“少陪。”
這位進士出身的宋末閫帥,不管軍事才能如何,這名臣風度卻是絕佳的。
陳德興陪著李庭芝大步向麗春樓后院走去。一眾參加飲宴的文武官員全都站起身恭送。
兩人出了正堂后門,后院廊上,早已經掛起了一盞盞燈籠。光暈流動。伴隨著兩人的腳步聲,倒別有一番韻味。
“慶之。想必你已經聽說蒙古的忽必烈汗遣使替他的兒子真金向官家提親,想娶升國公主的事兒了?”
這回李庭芝沒有廢話。直接就入了主題了。
“下官已有耳聞!”陳德興目光炯炯地看著李庭芝,流露出幾分憂色——實際上他并不擔心趙琳兒會嫁去燕京和個比自己還粗的蒙古人過完下半輩子。而且就算理宗皇帝腦筋搭錯了,他也會帶兵去把趙琳兒搶到手的!
“慶之,你不用擔心,賈相公無論如何都不會答應這事兒的。”李庭芝拈著胡須微笑道。“這是賈相公要本官和你說的。”
這是給自己吃定心丸?陳德興立即就掏出感激的表情:“賈相公之恩天高地厚,下官粉身碎骨也難報一二。”
李庭芝停下腳步,轉過身看著陳德興:“何須你粉身碎骨?升國公主是賈相公的外甥女,你當了駙馬爺就和賈相公是一家子了,還有甚彼此好分?”
陳德興連連點頭:“是……是……”
和大宋官家還一代奸相成了一家子似乎是修都修不來的好福氣,可偏偏這大宋朝的壽數只剩下十年了!只是這話陳德興不能和李庭芝直說。
“還有個事兒賈相公要某和你打個招呼。”李庭芝接著說,“吾大宋祖宗你是知道的,駙馬不得干政領兵……”
這話一出,陳德興心下就是一悸,他現在就怕李庭芝從懷里摸出一張圣旨免了自己的都統制再順手給個沒有一點實權的高官圈養起來。
“下官知道朝廷的規矩,下官明兒就辭了差遣……”
心中萬般不愿,嘴上卻還得這么說。
“不必那么著急。”李庭芝擺擺手,“你的差遣繼續領著就是……霹靂水軍肯定是要交給殿前司直轄的,這個都統制給誰都不合適。”
陳德興聞言大松口氣——這事兒和他估計的一樣!兩萬人的霹靂水軍已經是大宋的架海紫金梁,只能由皇帝和樞密院直轄的殿前司節制,多半還會成立單獨的殿前水軍司。在這之前,沒有必要再安排呂師虎當一任都統制了。否則呂師虎卸任之后就不好安排了……相當于北宋三衙管軍這樣級別的都統制卸任之后,可就該外放地方當制帥了!可要這樣安排呂師虎,安撫呂家的實力可就太大了。
所以這霹靂水軍都統制還是陳德興繼續當著直到把部隊交給殿前司為好,反正陳德興到時候就是個享清福的駙馬爺了。
李庭芝只是微笑:“霹靂水軍原來就是10000人的軍額,現在卻有20000兵……慶之你可真是有本事啊!”
“下官是不得已而為之。”陳德興聲色不動。只要他的駙馬前途還在,私自擴軍就不是什么大事兒——這樣的事情在北宋夠得上謀反!但是在之前蒙宋大戰危急的時候卻比比皆是,根本就法不責眾!
李庭芝笑著點頭:“不得已……都是不得已啊!四川、京湖那里,不得已的帶兵官真是太多了些。可朝廷卻沒有那么多錢財去養這些不得已的兵……”
陳德興笑而不語,也無話可說。現在蒙古的威脅暫去,南宋朝廷的財政危機卻洶涌而來。會子印得幾成廢紙,和買鬧得民怨沸騰。可即便如此,搜刮來的財富也養不起越來越龐大的宋軍,裁剪軍隊已經勢在必行!
同時,宋軍在過去25年間日益軍閥化,看看陳德興自己在霹靂水軍中幾乎可以為所欲為就知道了!這樣的事情放在北宋根本是不敢相信的,就算是蒙宋開戰之前的南宋,諸軍將主也沒有這樣的大權。
而現在,局面稍稍安定之后,大宋朝廷看來是要削藩了!
可問題是,這藩鎮已經形成,是說削就能削掉的嗎?
陳德興只是微笑,故作贊同地道:“下官在四川日久,也知道驕兵難治,的確是需要嚴加整飭才行。否則十年之后,吾大宋就沒有可用之兵了!”
李庭芝也微笑得意味深長:“和你的霹靂水軍一比……全天下都沒有可用之兵了!聽說你的兵一天練四個多時辰,不用一文錢的犒賞,西行千里也不要開拔費,上陣之前更不要講價錢。若我大宋兵馬都是這個樣子,何愁蒙古不亡,北地不復啊……”
陳德興依舊微笑不語。
李庭芝的微笑依舊無可挑剔:“霹靂水軍畢竟是吾淮地的兵馬,吾這個淮地守臣可能厚著臉皮向慶之老弟討要幾千弟兄?”
軍隊可以私下轉送……這樣的事情在北宋不可想象,不過眼下卻根本不是什么事情。
陳德興笑了笑:“下官的霹靂水軍也不都是戰士,20000軍額中可戰的不過15000,下官調出3000精銳可夠?”
“夠了,夠了!”李庭芝也沒想多要,有3000人當種子,再填些新兵進去好好練一練,就是上萬精兵也練得出。
陳德興不動聲色地又說:“下官奉了相公鈞命,要抽3000精銳去臨安獻捷,不如就把他們給安撫吧……”
李庭芝不知道陳德興的真實想法,一聽這個建議,頓時大喜。能去臨安獻捷的肯定是精銳,若是能留在揚州,自己手中就有一支精銳了。
就在兩個人相談甚歡的時候,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陳德興扭頭看去,來的竟然是李庭芝的幕僚陸秀夫。
陸秀夫和陳德興在臨安有過一面之緣,當下就沖他一點頭,然后才對李庭芝道:“安撫,北使郝經突然來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