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的秋風吹黃了草地,曾青翠的在草原這會已經是一片枯黃,半人高的牧草這會已經被馬牛羊啃食只剩數寸長的草根。而草原上的地勢卻有些不同,不是那種一望無際的草原,而是那種巨大的緩坡,無法用雙目觀測到其盡頭。連綿的山坡讓人不得不跳下馬拉著韁繩前行,而拉著重車的挽馬也緊繃了四肢,一步步奮力向前挪動。
按隨隊的老把式的說法,這種地勢被在草原上,被蒙古人稱作壩。不知道從何處開始,也不知道什么時候算結束。
“……什么時候才能到地方?”
又一次,徐鐵珊拿起望遠鏡朝著遠方看去,試圖在望遠鏡中尋找蒙古包的蹤跡。
兩個月前,剛從蒙古回到東北的他,又一次踏入了這片土地,而與上一次沿著張恰商道的探險不同,這一次,他卻是擔負著開辟一條新商道責任。
“給學生三年時間,學生即可不費府中一槍一彈一兩一文,既可令蒙古歸心!”
兩個星期前,在總督府,在校長的辦公室中,徐鐵珊向校長立下了軍令狀。在外人看來,或許這盡是吹噓之詞,但徐鐵珊卻非常清楚,這不是沒有可能,晉商可以通過生意毀掉漢人于蒙人中的名聲,同樣,徐鐵珊也可以通過生意,把漢人的名聲拾起來。
“前輩,按我在圖書館中看到的資料,現在這個時候,正是晉商返鄉之時,這一年的生意,該買的都已經買個差不多了,咱們現在還去干什么?”
剛剛從北方商業學校的趙國林,有些不解的看著徐鐵珊。在他看來,這完全違背了幾百年來的商業原則。
“幾百年來,晉商都是春來秋回,只有庫倫、買賣城有坐商的商號,至于其它地方,再不見坐商。可這是晉商的規矩。別忘了咱們來這,就是為了從晉商碗里扒口飯吃,要么他們撐死,要么咱們餓死!不想餓死,就得另辟蹊徑!只有這樣,才能把晉商餓死!”
喲,這人口氣可真大!
旁邊的車把式一聽,那心里頭頓時想到一個詞兒“餓不死的晉商”,這天下還能有把晉商給餓死的?
瞧著領頭把式臉上的輕蔑之色。徐鐵珊自然知道他們在想什么,晉商餓不死,那是因為每年于蒙地收取的上千萬兩的年息,可他們還能再收幾年?
對于晉商于蒙地的盤剝,雖說徐鐵珊看不慣,可卻知那也是商人的本份,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佩服晉商用一把軟刀子。便把蒙古給“禍害”了,做到了千百年來中原王朝欲做而不得的事情。可佩服歸佩服,現實歸現實。
基于東北的利益,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晉商控制的蒙古,對于晉商來說,蒙古只是一個供皮子與羊肉的地方,但對東北而言。蒙古卻關系到未來的工業化,關系到東北能否獲得一個穩固的外匯來源。
當然,這只是經濟上,而在戰略上,嗯。這是校長的說法,在戰略上,蒙古將令東北獲得對俄國人的“戰略優勢”,控制蒙古可令東北掌握孤立遠東俄軍的戰略優勢,在這一點,其價值甚至超過經濟上的價值。
說一千道一萬,無論如何,東北絕不會接受做為滿清官商存在的晉商,更不會容忍其成為滿清的助力。所以,于東北來說,晉商的罪不在于對蒙古人的盤剝,而在于蒙古,在于東北看上了蒙古了,在于蒙古特殊的戰略地位。
有時候,當一切看穿之后,實際上就是那么簡單,什么所謂的“晉商盤剝”,不過只是由頭,甚至就是徐鐵珊自己,現在做為商人,也不會無視巨額利潤。
“前輩,這,這未免也太……”
就在趙國林想說不太現實時,徐鐵珊卻像是看到什么似的,猛的一勒馬往前走去,從望遠鏡中,他看到了一條河,在河邊還能看到一片并不算密集的樹林,于是便從地圖包中取出地圖看了仔細看了一會,爾后回頭說道。
“快,大家伙加把勁,就快到地方了!”
勒著馬的徐鐵珊看著商隊的馬車一輛輛的從面前駛過,這些洋式的四輪大馬車曾是美國開拓西部的主力,數百萬美國人以馬車為家,一路向西不斷將萬年不變的草原變成了良田,正是這種西部大馬車支撐著美國人的西部拓荒。與普通馬車相比,這種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大馬車確實有其驚人之處,其載重量最多可達六噸,美國人正是憑借著它驚人的載重量,從大西洋走到太平洋。
而現在這二十一輛西部大馬車,卻滿載著上百噸從武昌運來的茶磚以及東北生產的棉布、鐵鍋以及其它各種生活消費品,進入這片草原,這是兩百五十年來,第一次有特許晉商之外的商隊進入這片草地。
而作為商隊,更準確的來說作為“中和貿易行”的經理,徐鐵珊深信自己一定能擊敗壟斷貿易的晉商,并不僅僅只是因為總督府的支持,實際上,總督府的支持無非就是一份特許狀,而這份赴蒙貿易的特許狀,與其說是總督府的特許,倒不如說是拿給晉商們看的,只是為了告訴他們,蒙古這地方,他們來定了。更多準確的來說,是為了避免晉商與駐蒙大臣互相勾結,假借“祖例”為名,沒收商隊的貨物,將商隊諸人全打入監牢。
有了這份特許狀,縱是駐蒙大臣于蒙古再是土皇帝,恐怕也只能三思而行,是照祖制辦理,繼續任由晉商壟斷蒙地貿易,還是閉上眼睛,只要能夠在蒙古展開貿易,實際上,給予駐蒙大臣的選擇并不多,更何況,早在乾隆那會,因官府放松控制,這蒙地的商號便不僅只有晉商,京商以及直隸商號不也進入蒙古了嗎?現在不過只是多了個東北罷了。
徐鐵珊就相信東北的貿易行能夠擊敗晉商,之所以如此自信,是因為成本。貨物的成本更低。畢竟東北的商行不需要考慮賄賂官府的成本,同樣不需要支付沉重的厘金,再加上運輸成本的低廉,從而使得商行的成本遠低于晉商,而且,將來。甚至還可能會把鐵路修進蒙古!這一切,并不是沒有可能!
時近傍晚,當天氣越發陰沉,一副似在降下雨雪模樣,正當一路長途跋涉的商隊車夫伙計們無不是為這天氣憂心忡忡的時候,一大群羊,憑空出現在他們正前方的草原上。
羊群,那是真正的羊群,足足有上萬頭。甚至十數萬頭,似白云般的從枯黃的草地上“飄過”。這些來自東北的商販們無不是驚呆了,他們從未見過如此龐大的羊群,即便是在距離東北最近的科爾沁草原上,也沒見過這么大的羊群。
有羊的地方肯定有牧人,如此大的一群羊,則意味著正像東家說的那樣,這里是牧民的渡冬之地。盡管滿清通過劃定旗地的方式,使得蒙古人不能像他們的祖先一樣逐水草而生。但在札薩克王府一帶,每到冬天的時候,都會內旗的牧民依附過來,只有那些牧奴才會呆在荒涼的草原上,孤零零的躲過一個又一個寒冬!
可沒等這些伙計們從驚訝中緩過神來,就看到三名身穿灰色棉袍的牧羊人騎著馬飛速馳近。而領頭的那個甚至穿著旗丁的號衣、號帽,顯然是位旗中的小頭領。三騎兩前一后,彼此保持著數十步左右的距離,他們在距離商隊二十步左右帶住了矮小的蒙古馬。
“遠方而來的客人,是什么風把你們吹到了和次貝子的帳前!”
領頭的達日阿提高了聲音。用生硬的漢語問道。
盡管早在順治年間,為“感謝”蒙古為滿人奪取中原立下的汗馬功勞,下旨于草原上為的蒙古王公修建了一座座王府起,這蒙古人便結束了逐水草而生的游牧生涯,可近千年的習慣使得旗丁依然用“帳”來形容貝勒爺的王府。
達日阿瞧著那些從未見過的馬車,再瞧著這馬車上的伙計、頭領的打扮,心里暗自嘀咕著,這些人與往年來的商販顯然有些不同。
“這位兄臺請了,在下是沈陽徐中和貿易行東家徐鐵珊,此次來到貝勒爺帳前,就是為了同貝勒爺以及車臣汗旗下百姓從此相與下去……”
雖說未曾于蒙古做過生意,可徐鐵珊卻深知如何同蒙古人打交道,在說話時候,他已經勒馬向前,只手送上一塊茶磚作見面禮。
“還請兄臺代為傳稟一聲!”
一塊一斤重的普通茶磚,在武昌甚至不值一分銀子,即便是加上運費,運到東北,也就一角銀元,可在這草原上卻值一兩多銀子,縱是最貧苦的蒙古人,日常生活也離不開茶磚,或許他們可以不穿新衣,但這茶葉就如同鐵鍋一般,都是其生活之必須。在草原上茶磚都是最為貴重的厚禮。
內地商人磅出的這份厚禮著實讓達日阿態度頓時一變,拿人手短的他,連忙告個罪,往王府的方向策馬而去。
在達日阿被領進府中的時候,貝勒爺正在侍女的服侍下抽著大煙,大煙這玩意,于草原上,也就是像貝勒爺這樣的貴人才能抽得起。達日阿把話一說,貝勒爺還沒說話,一旁穿著青布袍的徐師爺的眼睛便是猛然一睜。
“達日阿,你確實他們說自己是從沈陽來的?”
或許達日阿他們不知道沈陽在什么地方,但徐林川卻知道這沈陽是什么地方,同樣也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徐師爺,這,這有他們的官防公文……”
叭……吐了一口煙,和次貝勒總算是睜開了眼來,那渙散的眼神中,全沒有一絲正值壯年的英氣。可那看似渙散的眼神,在接過東三省總督衙門開出的官防時,還是精光一閃。不過臉上卻依然還是那副懶散模樣。
“沈陽?沈陽是那?老徐,您來說說……”
沈陽,這倒不是和次貝勒在那里裝糊涂,他確實不知道沈陽在什么地方,對于像和次貝勒這樣的多少年未曾離開過貝勒府的貝勒來說,這外間如何變化,他還真不太清楚。甚至他也不關心,頂多也就是關心一下皇上是否大行,是否換上一位新皇上,如此而已。
至于沈陽,至于東北,好像先前一陣子也曾熱鬧過了。后來怎么著了?皇上不是下旨意給東北了嘛,瞧這腦子……
“貝勒爺,這沈陽就是過去的盛京,這不年個東北建了省,這盛京就讓東北的唐逆給奪去了,現在這姓唐的非得奪了滿洲,這把商隊派到咱們這,顯然是想插手咱蒙古,貝勒爺。以小得看,您還是得把他們給禮送出境得了,若是傳出貝勒爺您讓東北的商隊呆在這里,到時候只怕……”
作為山西人的徐林川,一聽到東北來了商隊,便立即意識到這件事的復雜來,首先想到的就是先保住鄉老們的利益。無論如何,先把這東北來商隊先堵在門外再說。現在冬天都要來了,就是送信。也送不回太原啊!
就是要送信,那也得等明年,等春暖花開的時候,才能把消息送到庫倫,送到太原。送到老東家、老掌柜們的手中。
“徐師爺,你說這朝廷都擋不住他唐大帥的虎威。我一個和次貝子,又有那門子牛氣,能堵得住東北來的商隊?”
雖說剛吸過大煙,可和次貝子并不是傻子,他又豈不知道這東北來的商隊。與自家的好處,至少到時候這東西能便宜一些。若非如此,他徐林川又豈會這般上心的想把他們堵在門外,還不是看著了晉商的手插不到東北去,問不著人家,人家自然不會順著他們的意思,按他們的價來。到那時,兩虎相斗,落著便宜的還是蒙古人。
“可,貝勒爺,若是傳到庫侖……”
“庫侖?回頭你擬個片子遞到庫倫,就說東北那邊的商隊來了,手里有東三省總督開的官防,該怎么著,請大臣給個準音……”
說話的功夫,和次貝子已經坐起身,往門外走去。他的底氣之所以這么足,卻是有先例,幾十年前,俄國人只能在買賣城做生意,那會晉商用茶磚迫使俄商不得南下蒙古,可從三十幾年前起,這買賣城的茶磚便賣不動了,便有俄國的商販從買賣城南下,售賣洋布、琉璃什么的,那會駐蒙大臣不也是睜只眼閉只眼,朝廷都不敢招惹洋人,駐蒙大臣又豈敢招惹洋人。現在這東三省總督的位子,可是人家一槍一炮從朝廷那搶來的,駐蒙大臣想說話,怕還得先問問朝廷,至于他,他這個小小的貝勒。神仙打架與他無關了,就看這東北來的商行,有沒有帶什么新鮮玩意。
“走,咱一道會會這東北的商隊……”
就在出門的時候,這天上卻開始飄起了雪來,瞧著那雪,和次貝子卻不禁暗自嘀咕一聲。
“這人來的也太是時候了,若是再晚上兩天,沒準就給雪埋在路上了……”
來得可不就是時候嘛,若是再晚上一天,瞧著天上下起的雪,徐鐵珊暗自慶幸著,再晚一天,沒準車隊就得停在半路上,那怕就是只有一天路的,也不會再往前去一步,入了冬,下了雪,這蒙地便是一片死地,縱是世代生活于此的蒙古人,也不會在冬天大雪降下時出帳,無不是在帳蓬內窩冬。就是他們恐怕也只能就地扎起帳蓬,然后在雪地里窩過這個冬天,雖說早都做了打算,在車上帶著米面油鹽,甚至要在必要時還能殺馬,但……這可不是他所希望的,他希望的是用這個冬天,在蒙古打通一道商路!
“東家,您說這事整的,咱剛來這,雪就下來了,這雪一下來,還不把人都打回屋子里頭貓冬,到時候,誰還來買咱的貨……”
東把式的話聲中似帶著些幸災樂禍的意思,這也難怪,在他看來,這位徐東家太年青,全不顧幾百年的規矩,那有冬天來蒙地做生意的,縱是過去那些往蒙地跑單幫的散商,也沒有這般大膽的。
“沒事,沒事,咱做的就是冬天的生意,”
徐鐵珊笑著,車把式的幸災樂禍全是沒放在眼里,冬天,冬天就沒有生意嗎?在晉商眼里沒有生意,在他眼里不見得沒有生意。
冬天,冬天能做著啥生意?就在車把式嘀咕著的時候,一陣馬隊從遠處奔了過來,那馬隊中還揚著幾面旗,遠遠的瞧著那旗,徐鐵珊臉上便露出了笑容來,他知道,正如最初料想的那樣,蒙古人上至王公下至牧民,早就受夠了晉商的盤剝,所差的只是苦于無人取代晉商罷了!
但現在,我來了!
想到這,徐鐵珊的唇角一揚,沖身邊的趙國林說道。
“來得就是和次貝子,人家親自迎接咱來了,走你我上前迎一迎,國林,咱們能不能在蒙古呆下來,可全在今天了!”
“是,前輩!”
應聲之余,趙國林的視線卻朝著關內的方向看了一眼,有些思鄉的他忍不住輕嘆口氣,然后便跟在經理的身后,去迎接那位貝勒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