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十八年,十月。
雖已是初冬,但今天天的天氣卻特別暖和。幾天猛烈的東北風吹過,天空絲云不掛,碧藍碧藍的,藍得透明,藍得深不可測。太陽斜掛于西,但卻又散發著濃濃的暖意。
在那暖暖的冬日揮灑著最后一絲溫暖時,于西苑校場中,卻是響徹云霄的口令聲,一隊隊方隊隨著口令,踏著正步列著隊列,操習著洋操。打從咸豐十年英法聯軍侵入京城,將西苑校場的閱武樓焚毀后,這里便再也沒有舉行過校閱,甚至就連同這西苑校場也跟著荒廢了,也就是在五個月前,奉命操練新軍的榮祿選擇了西苑作為八旗新軍的軍營所在。
也就是從那時起,這西苑便熱鬧了起來,一萬兩千余名于京營旗丁中精選出的青壯旗丁,便開始于此進行操練。相比于那三兩幾經克扣旗餉不同,這八旗新軍雖說沒有月發米糧,可卻有足實4兩紋銀,至于旗丁的米糧……早都停了下來。
如此比較一番,自然是八旗新軍的錢餉更豐厚,更實在。一時間,新軍優厚的待遇只使得京營上下旗丁,無不是趨之若鶩紛紛投奔,甚至走起后門來,雖說有不少人找舊主子遞條子,打招呼。可在新軍征募時卻依然頗為嚴格,與過去上峰點差不同,那應募的旗丁需要扛著百斤的石滾當眾走出半截地去,那可是有幾千雙眼睛盯著,即便是有主子遞的條子,打的招呼,又能如何 如此一來,嚴格的征選之下,倒是選出了一批精銳青壯來,待那些精選的青壯旗丁進了西苑,原本準備如過去一般混日子的他們,這才發現這地方不同于舊時混吃混喝的洋槍隊。
對于習慣了養尊處優的旗人,甚至他們之所以進新軍中。也不過是抱著過去于洋槍隊中一般的心恩——混份糧餉,以糧餉糊口,至于什么打仗,什么朝廷與他們何干過去于洋槍隊中。這些人不只對洋操不感興趣,對洋槍也不感興趣,不僅洋操操練不起來,連洋槍也懶得拿。雖然八旗洋槍隊拿著全大清國最好的洋槍,而且幾經擴張。但擴進來的人,大抵只對增加的糧餉更熱心。
這八旗洋槍隊連洋槍都懶得摸,平日洋槍都鎖在柜子里,不見天日。好在八旗老爺的風范,上下都一樣,上級即使看出名堂,也無可奈何,全做視而不見。連朝廷早都不指望八旗打仗了,有事,全靠湘淮軍。靠地方防軍,可現如今地方上指不上了,那就只有靠自己了。
這自覺被逼上絕路的朝廷要練新軍,而且這新軍不能像洋槍隊那樣,可不是給旗丁賞口飯吃,不是給旗人的恩養,而是為了保住旗人的腦袋,保住愛新覺羅家的江山不被那些忘恩負義的漢人奪去了。自然容不得他們在這里混日子。
可指往那些習慣了養尊處優的旗人規規矩矩的練洋操,習洋槍,并不是件輕松的事情。正如同早先朝廷對八旗不死心,原本打算以各地八旗洋槍隊為基礎,編練八旗新軍,但沒想到成立了二十來年的八旗洋槍隊硬是槍怎么放都不知道。沒有辦法只好悉數解散,挑選青壯八旗另行組建這八旗新軍。
練洋槍隊的時候,還有地方防軍可指往,現如今沒了指往的朝廷只能把目光投在八旗新軍的身上。最終所有的壓力都落在練兵欽差大臣榮祿的身上,指往著他再練出八旗勁旅來。
如何將早在圣祖那會就已經失了銳氣,指往不上的旗丁練成新軍練成一支八旗勁旅來對于榮祿來說不能不說是個考驗。不過他的辦法倒也簡單,從新軍操練的第一天,榮祿便坐在那在西苑那片殘存的月臺上,身邊站著一隊從陜西帶來的甘軍洋槍隊,盯著臺下的旗丁操練。
一但發現稍有懈怠者,立斬!
當時在砍那幾十人腦袋時,還有一群旗丁跟著起哄,結果榮祿從陜西帶來的洋槍隊便是對空一排洋槍,然后又拉出了幾十個帶頭起哄的,押到月臺上一下砍掉幾十個腦袋后,這才算是平靜了軍中的哄亂。
也就是從那天起,那多達八十六個腦袋就被掛在籠子里,懸于木桿上,雖說夏日里不知招來多少蠅蟲,可卻讓這營中的旗丁規規矩矩的操練起洋操起來,再不見舊時洋槍隊中的混吃混喝。有的只是訓練場上的揮汗如雨。
往日里時的那些個大人,誰人敢招惹他們旗大爺,可現如今誰不知道這榮祿是“活閻王”,別的不說,即便是你靠山夠硬,有人給你出頭,可那也是腦袋被他榮祿砍掉之后的事兒,更何況榮祿砍了幾十個腦袋的事兒傳到宮里頭,太后那邊更是下旨為其叫好,給那“活閻王”,這私下里都說什么,若是早知如此,就早該砍掉千兒八百個腦袋給旗人提提醒,現在砍個萬兒八千個,總好過將來讓漢人把旗人男女老少的腦袋都給砍了。
好吧,道理是這個道理,沒地方哭鬧的旗丁們,瞧著朝廷發著狠把他們往絕路上逼,已經進了火坑的他們,也就只好丟掉大爺的作派,規規矩矩的于營中操練了。
“叭!”
響亮的耳光聲傳入耳中的時候,勒爾明的視線余光朝著一旁看去,只看到富六下在被教官抽著嘴巴子。
“叭、叭……八嘎!”
又是兩計響亮的耳光聲,伴著一聲日本式的國罵道出了那名教官的身份——教官是日本人,準確的來說是前日本軍官。
早在日本投降前,就有不少低級日軍官士乘船逃離日本,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在八旗新軍中找到了工作,與舊時那些與洋槍隊中混吃混喝的西洋教官不同,這些日本人多少會說幾句中國話,再不濟也可以采用筆談的方式交流,而且他們曾接受過嚴格的現代軍事訓練,自然比那些混吃混喝的西洋人更適用,當然更重要的一點是——便宜,最差的西洋教官一個月至少要200兩的薪水,而最好的畢業于士官學校的日裔教官也只需要百余兩,如若是普通的軍士每月十幾兩便足以聘請。
正因日裔軍人的廉價。才使得其成為國內各地新軍教官首選,于八旗新軍中同樣也是如此,窘迫財力使得其更傾向于用東洋教官,初時這八旗新軍中不過只有十余名東洋教官。不過隨著東洋的局勢對日本越來越不利,逃出東洋的日本人越來越多,這軍中的東洋教官自然也就多了起來。尤其是在日本投降之后,這日本軍解散后,不知多少被遣散的東洋軍官來到了大清國。靠著舊時所學謀求生計來。過去只有營中才有東洋教官,而且還是練兵處派下來的,現在非但每營都有常駐的東洋教官,甚至就連同各隊也有東洋教官。
也就是從那時起,這訓練場上總能聽到那生硬的混雜著日語的訓斥聲,這對勒爾明等人倒是沒什么,畢竟過去的洋槍隊還用洋人的話發過口令,可最讓他們難以適應的卻是那些日本教官無一不喜歡抽人嘴巴子。
這就是日本人和中國人最大的不同,他們好扇嘴巴子。但凡是日本人,遇事自己心里不痛快,就互相扇嘴巴子。不僅扇別人的嘴巴子。也扇自己的嘴巴子。
而中國人一般不打臉,打屁股。在中國有句老話叫做“打人不打臉”。中國人愛面子,要臉。可這些東洋教官顯然不會考慮到“風俗習慣”的不同,對于這些拿著朝廷兵餉的前日軍官佐來說,他們更愿意通過自己的認真工作而得到清國的賞識,能夠長久的從事這份工作,以便在清國長久的生活下去。
“叭……八嘎!你的,不認真的干活,不佩作為軍人!叭!”
在那響亮的耳光聲中,勒爾明那里還敢有一絲懈怠。立即精神十足的投入到訓練中去,生怕教官找到了自己,和其它人一樣,他也摻過東洋教官的嘴巴子。他的臉被抽的腫得像饅頭一樣,臉龐火紅火紅的,火辣火辣地疼。
足足疼了半天!
這些東洋教官可是沒少抽人嘴巴子!若是擱過去就是西洋教官,他們也敢起哄,可現如今有榮祿那老兒子活閻王在那,誰還敢硬氣。得了,抽嘴巴子就抽吧,全當是孫子抽的!
可不就是孫子咋的,這些個東洋鬼,連國家都沒了逃到大清國來,也就是朝廷仁義賞他們一口飯吃,可這當奴才的卻欺負到主子的身上,這當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一群狗奴才!爺就當是讓狗咬了……心里這般安慰著自己,勒爾明又一次精神十足的投入到訓練之中,就像是為了在奴才面前顯擺自己似的。
“狗日的東洋鬼……”
訓練間隙休息的功夫,富六的那雙小眼惡狠狠的盯著端坐于樹蔭下的山田教官,惡狠狠的說道。
“他求爺告奶的別打起來,打起來,老子非打這孫子的黑槍!”
鼻青臉腫的富六并沒有唉聲嘆氣,可那狠話配著嘴角流出的血,卻讓人覺得好笑,其實他挨的這幾下倒也不算虧,畢竟他的槍沒保養好。
“我說,六子,往后你也勤快點,每天臨睡覺前擦擦槍又是什么事兒動動手不就行了嘛你看今個抽到你了,瞧這嘴巴子抽的……”
因為兩人過去是鄰居的關系,勒爾明對富六倒是極為關照,他一直勸著富六,這新軍和洋槍隊不同,可富六就是不聽,每隔五六天,總會挨上一頓長長記性。
“勒爺,瞧您說的,咱說是新軍,可你瞧瞧,你瞧瞧……”
臉腫著富六將洋槍往勒爾明的懷里一塞。
“這是什么鳥破槍!”
懷中的步槍可不是什么破槍,槍管通體黝黑在陽光下泛著烤藍特有的幽光,而核桃木槍托也是油亮油亮的,說它是新槍也不會有人懷疑,可擱在富六的口中卻成了桿破槍。
可這確實是舊槍,準確的來說是擱在倉庫中沒有發出去的舊槍,這槍是前些年和法蘭西打仗那會北洋衙門從德國買的八響毛瑟槍,結果還沒運來戰事便結束了,于是便存在了北洋軍械局的倉庫里頭。后來其中的一半又被朝廷給要走了,說是要給八旗洋槍隊用,可卻一直被擱在了倉庫里,足足五萬支步槍就那么一擱便是小七年。
這朝廷要練新軍的時候,才想起擱在倉庫里的那些平素不怎么用的洋槍,這不這些壓倉底的洋槍現在倒是成了新軍的家什。可這“舊槍”與富六眼中卻成了“破槍”,成了不受待見的證據。
“勒爺,您不知道,我聽人說,那北洋的新軍,可都是一色最新式五發小口毛瑟,你說,咱爺們拿這破槍頂個屁用!”
富六的抱怨倒也不是沒有出處,過去“大清國”有的是銀子,這每練一支兵都會置辦一批新家什,若是擱過去,這八旗新軍畢竟是朝廷的“親兒子”,什么五響毛瑟之類的新槍肯定隨他們挑。
可今日不同往日,對于自身沒有什么稅源的朝廷來說,能籌措出練兵的銀子,便已經著實難為了,甚至就連同這軍營中都說著什么,這練兵的銀子里頭可是有太后老佛爺和皇上省下的飯錢。
在這種情況下,自然沒多少銀子買洋槍來,更何況這八響毛瑟也算是新銳洋槍,擱在地方上用的可都是單響老毛瑟,這幾萬支洋槍可是足夠三鎮新軍的,放倉庫里確實可惜,一方面是沒有錢,另一方面有現成的新槍,自然的這八響毛瑟便成八旗新軍的武器。
但,顯然對于這些習慣了養尊處優的旗人來說,他們不會因為所謂的什么“太后老佛爺和皇上省下的飯錢”之類的話語而感恩戴德,反倒是埋怨著朝廷不待他們,給他們破槍用。
“你說,咱爺們過去那日子,一個月三兩的旗餉,就是再克扣還有那么幾斗米糧,現如今倒是好,這旗餉給扣剩的不到二兩,就連這米糧也都給扣盡了,咱那鐵桿莊稼給扣到了這份上,好不容易進了這新軍,當了個差事,你瞧瞧這臉……”
手一指臉,富六抱怨道。
“這有拿咱當人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