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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六十章 紫微星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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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煙閣外,百余朝臣跪地山呼“大唐萬勝”,李世民哈哈一笑,仰頭飲盡杯中酒,然后長長吐出一口氣,舒盡半生榮辱。

  “朕有袍澤臣子如爾等,與朕不離不棄,此時此地,有美酒助興,有袍澤同飲,還有兒女送終,此生不亦快哉,哈哈!”李世民大笑。

  廣場上百余朝臣垂頭掩面而泣,壓抑到極致的抽噎聲此起彼伏,無人敢發出哭聲。

  李世民笑了一陣,忽又嘆道:“可惜許多袍澤先朕而去,他們豁出命打下的江山,卻來不及享受富貴,不知他們九泉之下可否瞑目……”

  扭頭再望了一眼身后的凌煙閣,從那些高掛著的功臣畫像上一一掃過,李世民黯然低吟:“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三十載功名,不過一捧塵土,逝者已矣,生者垂垂,朕總算在這世上留下了一抹痕跡,夠了。”

  喃喃言畢,李世民忽然開朗起來,大笑道:“有美酒有袍澤,豈能無歌舞?來人,召太常寺樂工歌舞伎,與我君臣助興。”

  朝臣們不敢相勸,強忍著悲意,同時舉杯遙敬李世民。

  李世民痛快地端盞飲盡,臉色又紅潤了幾分,看起來愈發精神矍鑠。

  太常寺的樂工和歌舞伎早早便在太極宮內等候,很快一行裊娜的美女魚貫上前,舞伎們穿著合身的鎧甲,手執方盾和長戟,英武的裝扮配上姣好的面容,猶如一幅賞心悅目的畫卷。

  樂工敲下第一記編鐘,接著震懾人心的鼓聲漸起,場中的舞伎們列隊整齊,隨著鼓聲越來越密集,場中的舞伎步履忽動,揚起了盾,長戟斜指,一股凌然肅殺之氣頓生。

  李世民怔怔盯著舞伎們的舞動,嘴唇微微顫抖,神情漸漸陷入思憶,過往的歲月仿佛快進的畫面,在腦海中一一閃現。

  場中戟盾舞動,鼓聲從急到疏,歌伎們的歌聲激昂而起。

  “受律辭元首,相將討叛臣。咸歌《破陣樂》,共賞太平人……”

  君臣無比熟悉的《秦王破陣樂》再次傳揚,廣場上悠悠回蕩著這首記載李世民畢生功績的戰歌。

  朝臣們流著淚靜靜地賞舞聽歌,隆隆的鼓聲將人群中不時傳出的嗚咽嚎啕之聲掩蓋下去。

  李世民含淚飲盡一盞酒,又斟滿,吃力地站起身,常涂急忙攙住他,李世民推開他的手,帶著幾分醉意踉蹌走到場中。

  正在舞動的舞伎們急忙停下,紛紛避讓一旁。

  李世民將酒盞高舉過頂,身軀隨著鼓聲旋轉,舞動搖曳。

  凌煙閣前,只見李世民獨自一人在微寒的春風中端杯獨舞,百千人的眼里只有這一道孤獨的身影,在笨拙地隨樂起舞,大醉翩翩。

  大笑著一口飲盡杯中酒,將酒盞一甩,李世民伸手示意,一名舞伎急忙將長戟雙手奉上。

  李世民取過長戟,似乎有些吃力,身形踉蹌了一下,然后雙手執戟,目視前方,腦海中回蕩起當年征戰沙場上的喧囂聲,一聲聲勝利的歡呼,一幕慕金戈鐵馬,畫面不斷閃現,接著消逝于永恒。

  長戟斜指向天,然后帶著嘯聲狠狠朝前一刺,李世民掙紅了臉,用盡畢生的力氣,嘶聲大喝。

  “破——陣——!”

  石破天驚,震懾人心。

  朝臣們跪伏于地,大哭不止。

  太極宮外,晚霞似血,殘陽西沉。

  一場酒宴耗盡了李世民僅余的力氣,被宮人抬回了甘露殿。

  朝臣們紛紛出宮,卻都不肯回家,大家聚集在太極宮門外,如同朝會般整齊地站在夜風中,等待一個即將到來的噩耗。

  皇子們則在甘露殿外等候,殿內陪著李世民的卻是他的后宮四妃和李治。

  太極宮外,哭聲此起彼伏,李素抿著唇,幽幽嘆息。

  李績走到他面前,揚起下巴示意了一下,二人走出人群,來到一個偏僻的角落。

  “舅父大人有何吩咐?”李素道。

  李績沉默片刻,嘆道:“看來陛下……就在今夜了。”

  李素黯然一嘆,沒說話。

  李績接著道:“明日宮中發喪,你小心陪侍太子殿下,父喪固哀,但太子身擔社稷,勿使哀憂過甚。”

  李素點頭:“是。”

  李績仰望夜空蒼穹繁星,苦笑道:“貞觀之后,未知大唐又是怎樣的氣象?陛下是古往今來最圣明的君主,后人難追其功啊,太子殿下的壓力不小。”

  李素沉默一陣,道:“或許,新君治下的江山,并不比陛下差,大唐終歸是一代強過一代。”

  李績看了他一眼,道:“太子有如此才能?”

  李素點頭,無比肯定地道:“有。舅父大人和諸位叔伯應該相信他,支持他。”

  李績嘆道:“老夫自會全力輔佐新君。”

  頓了頓,李績又道:“我們這些人都老了,這些年氣力漸不如當年,輔佐新君能夠善始善終的,只有你們這一代了,子正,陛下和新君都對你寄予厚望,你是未來的宰相之才,蒼生社稷的重擔,你要扛起來,莫再像從前那般懶散渾噩了。”

  李素苦笑道:“我盡力不那么懶,但是也別指望我太勤奮,我只為家人和自己活著,家人和自己活好了,再兼顧天下事。”

  李績知他秉性,無奈地搖頭一嘆:“明明一身的本事,卻有一副懶散的性子,老天真是瞎了眼……新君臨朝,自有新氣象,那時必然有新政頒行,將來殿下要倚靠你治理天下,你打算如何上疏陳列新政?”

  李素沉吟半晌,緩緩道:“大唐從立國到如今已近三十年,而大唐的對外征戰,也足足維持了三十年,咱們固然打下了廣袤無垠的疆土,可也消耗了國力和青壯的性命,舅父大人,大唐該止戈息武,休養生息了,我認為新政的主要方向便是民政民生……”

  望著李績笑了笑,李素道:“舅父大人和諸位叔伯,以后這些年恐怕沒什么機會領兵征戰了,平白少了許多軍功,還望舅父大人和諸位叔伯莫怪罪。”

  李績嘆道:“老夫這些人雖說是沙場老將,一生功名只從馬上取,可我們畢竟是大唐的臣子,別以為我們個個都是兇神惡煞的老殺才,戰場上看著關中子弟前赴后繼戰死,你以為我們不心痛么?接下來若能讓子民們休養生息,我們也求之不得。”

  李素行禮道:“多謝舅父大人體諒。”

  李績道:“說說章程吧,你打算如何發展民政民生?”

  李素道:“首先是墾荒,大唐國土不小,適宜耕種的農田更多,可惜很多都是未開墾的荒地,接下來這些年,各地官府行政的主要方向便是墾荒,既然征戰暫止,不妨以徭代戰,各地發動青壯開墾荒地,官府給予獎勵。其次是推行真臘良種稻,首先從京畿之地附近推行,一兩年初見成效后,不用官府頒布政令,百姓們自然會蜂擁而上,爭相耕種新稻……”

  “然后就是興修水利,鼓勵農桑,扶持商賈,減免民間賦稅和徭役,還有就是鼓勵民間生育,地方官府加大生育獎勵的力度,總之,十年內我們爭取做到全民溫飽,二十年內做到藏富于民,有了這二十年,那時的大唐或許可以名副其實的稱之為‘盛世’。”

  李績頷首,贊許地看了他一眼,道:“子正所言有理,關于民政民生,你比老夫這些殺才更懂,那么對外呢?要知道‘忘戰必危’,這二十年里不可能完全不對外征戰吧?大唐王師久不顯威,外面那些魑魅魍魎又要跳了。”

  李素笑道:“對那些魑魅魍魎,還是需要偶爾扇他們一巴掌的,但是戰事規模不宜過大,除非對方主動發起大規模的入侵,以后大唐若遇事,當以外交途徑解決為主,外交無法解決便出征打一下,達到立威的目的便可,這二十年是咱們積攢底氣的關鍵時期,不可輕易動武而再次消耗國本,舅父大人覺得呢?”

  李績點頭道:“甚好,看來老夫和那些殺才們從今以后可在長安頤養天年了,大唐新朝的方向,便靠子正掌握,記住勿負天下子民,勿負陛下圣恩。”

  “是。”

  李績猶豫了一下,然后壓低了聲音,道:“今日陛下召見你,想必還說了關于門閥士族的……”

  李素了然點頭,緩緩道:“此為大唐社稷心腹之患,只有削除這個大患,大唐方可輕裝前行,不過要想完全削除門閥士族,恐怕很難,至少在我有生之年看不到了,千年門閥根深蒂固,不是一人或一朝能輕易削掉的,我能做的只有慢慢降低門閥對民間士子和百姓的影響,大開科舉,給寒門子弟一線光明的同時,也要收縮門閥士族子弟入朝為官的通道,往深一點說,他們的勢力,他們占據的土地,還有他們家族對百姓的影響等等……這些事太復雜,太棘手,我想,這將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博弈。”

  李績贊道:“年紀輕輕,卻已看得比老夫還遠,大唐新君有你輔佐,老夫不擔心了……”

  舅甥二人正說著話,太極宮內忽然鐘聲大作,一下又一下,敲擊聲慌亂急促,悠悠回蕩在深夜的長安城內。

  宮門前佇立的朝臣們一愣,接著一驚,還未做出反應,宮里已傳出一片大哭聲,朝臣們頓時明白了什么,臉色慘然地面朝宮門跪伏于地,嚎啕大哭。

  宮門拉開了一條縫隙,一名年輕的宦官走出來,帶著哭腔道:“陛下崩逝——”

  宮門外,朝臣的哭聲愈發激烈起來。

  李素也跪伏于地,含淚望著緊閉的宮門,哀痛之情油然而生。

  一位偉大的帝王,用一種豪邁的方式向人間道別,大笑離場。

  翻過史書這一頁,余韻仍在世間縈繞。

  英雄終化塵土,世上再無天可汗。

  李世民駕崩當夜,當鐘聲傳遍長安城時,城內家家戶戶都點亮了燈,全城臣民皆面朝太極宮而拜,伏地痛哭失聲。

  國喪之始,長安城無論高門低戶,門口皆掛上了白燈籠,朝臣們換上喪服,太子李治跪在李世民的遺體前哭得幾近暈厥。

  長安城陷入一片哀慟之中,無論富貴貧賤,臣民皆因這位偉大的帝王的逝世而哀痛萬分。

  深夜,太子李治強忍悲痛,宣布國喪。衛國公李靖,英國公李績為首的武將奉詔領左右武衛將士入宮,換下原來的羽林禁衛,接管太極宮的宮禁,李靖和李績跪在太子李治面前,向太子宣誓效忠。

  一個時辰后,李治命涇陽縣公李素披甲入宮,掌管禁軍,同時令三省宰相長孫無忌,褚遂良等全權處理李世民喪事等諸禮儀。

  第二天,太極宮在平靜而哀痛的氣氛里,李治召集群臣朝會,商議國喪事宜,討論先皇謚號和廟號,經群臣商議過后,決定尊李世民謚號為“文皇帝”,廟號“太宗”,李治首肯頒行。

  皇帝寢陵早已建好,位于長安城西北醴泉縣內,陵墓為合葬墓,里面還沉睡著久逝的長孫皇后,該陵命為“昭陵”。

  上午,八百僧人道士入宮,兩儀殿前布置道場,為先皇誦經祈福超度。

  群臣著喪服朝拜先皇,依周禮三叩九拜,長孫無忌主持喪事事宜,李治長跪于兩儀殿內,禮部官員唱名,群臣依詔而入殿,跪拜先皇。

  李治表情木然,仿佛一個沒有靈魂的扯線木偶,哭與拜全依禮部官員之示意,整整一天水米未進。

  直到夜深,朝臣在殿外守靈,李治木然地跪在李世民靈柩前,呆呆地注視著那副沒有任何生機的靈柩,眼淚似乎已流干了,形如一副空空的軀殼,守著一顆茫然無措的心。

  夜深人靜,守靈已是后半夜,殿外朝臣們仍跪在廣場上,聽著僧人道士們冗長枯燥的誦經,八十歲的孔穎達暈厥了兩次,被同僚們攙扶到偏殿休息,一些老邁的臣子也被攙扶離開。

  兩儀殿內寂靜無聲,李素披著鎧甲,輕輕走入殿內。

  新舊交替之時,軍權是個很敏感的東西,李治最信任的人是李素,于是下令由李素暫時掌管禁軍,李素這兩日不停的在宮中巡弋,他也累得不行了。

  李治仍跪在靈柩前,肩膀微微耷拉著,背影孤獨而沉痛,像一只被趕出鳥窩的雛鳥,透著一股孤苦無依的可憐樣。

  李素走到他的身后,雙手輕輕按上了李治的肩。

  李治一激靈,扭頭看了他一眼,隨即眼淚又流了下來。

  “殿下節哀,臣猜想,先皇在九泉之下也不愿見到殿下憂思過甚,傷了身子,江山社稷的擔子全壓在殿下肩上,殿下當保重自己,勿負天下臣民厚望。”李素沉聲道。

  李治搖搖頭,泣道:“父皇離開我了……”

  李素嘆息:“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殿下身系大唐國運氣數,目光應該向前看。”

  李治哭著搖頭:“我無法向前看,這兩日我心里想的全是父皇的影子,他抱著我,哄著我,見我頑皮而無奈苦笑的樣子,見我讀書怠惰而怒目圓睜的樣子,見我做出一些功績而自豪的樣子……心里念的想的,全是他的樣子。”

  抬頭淚眼婆娑地看著李素,李治哽咽道:“父皇果真離開我了嗎?我到現在都不敢相信,你說這是不是父皇與我開的玩笑?說不定他躲在什么地方,故意看我為他哭泣的模樣,待我哭得傷心了,他便突然跑出來嚇我一跳,然后得意的哈哈大笑……”

  李素垂頭,無言。

  安慰的話無從說起,時間才能慢慢抹平喪父之痛。

  “子正,父皇真的離開我了……我失去了母后,如今又失去了父皇,我從此是一個無依無靠的人了,以后我受了委屈,受了驚嚇,沒人能拍著我的背安撫我,沒人能當我堅實的依靠,從今以后,我要獨自面對一切好的不好的事……”李治神情充滿惶然,無措地看著李素,道:“子正,我做不到,外面風那么急,雨那么大,我失去了依靠,如何承受風雨?”

  李素沉聲道:“臣還是那句話,‘逝者已矣’,殿下,你與旁人不一樣,你要逼著自己堅強起來,你不會再有任何依靠,相反,你馬上要成為別人的依靠,成為天下臣民的依靠,大唐每一個臣子和百姓,他們的依靠只有你,你若不堅強,教天下人如何依靠你?”

  李治吸了吸鼻子,情緒漸漸平復,望著李素道:“子正兄金玉良言,治記住了,我……還想多陪陪父皇。”

  李素點頭,行禮:“臣先告退。”

  離開兩儀殿,李素心中無比壓抑,深深吸了口氣,壓抑住內心的憂躁,領著禁軍再次巡弋宮闈禁內。

  一道輕悄的身影,邁著小細步走近兩儀殿,見殿內李治孤獨的背影,小身影腳步一頓,帶著哭腔輕喚道:“雉奴哥哥……”

  李治身軀一震,扭頭見晉陽公主一身喪服,哭得梨花帶雨,李治頓時淚如雨下,起身走到晉陽公主面前,保住她單薄的身軀,痛哭道:“小兕子,小兕子,父皇他……永遠離開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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