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和煦,草長鶯飛,一只翠鳥落在李家前庭大院的樹枝上,發出清脆悅耳的鳴叫聲。
突然間,一顆小石子從樹下電光火石般朝鳥兒激射過去,鳥兒嚇到了,急忙振翅飛走,半空中還不甘地圍著銀杏樹鳴叫了幾聲,應該是在罵街。
李素將手里的彈弓擱回矮腳桌上,喃喃地罵了一句:“吵死了,影響本公爺擠黑頭的心情……”
銀杏樹下,被彈弓驚掉的兩片小羽毛悠悠蕩蕩飄下,李素視若未睹,他的身前站著許明珠,手里正捧著一面銅鏡,櫻唇緊抿正憋著笑,而李素正對著鏡子,齜牙咧嘴地忙著擠黑頭,他的神情很嚴肅,仿佛正在做一件關乎家國天下的大事,面目猙獰的樣子顯示出他的心情并不像此刻的陽光那么溫暖和煦。
兩只食指集中在臉上的某個點,同時發力,朝那個點發起攻擊,在力的作用下,一顆黑頭不甘不愿地被他擠了出來,李素滿足地呼出一口氣,手指拈住黑頭,仿佛殺父仇人般將它狠狠甩開,再用潔白的方巾使勁擦了擦手,抬起頭望向許明珠時,白皙英俊的臉上已有幾處被擠紅的指痕。
再看看鏡中的自己,李素一時間竟悲從中來,神情露出幾許輕愁薄怨。
“了卻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生……”李素喃喃嘆道。
許明珠俏目眨了眨,道:“夫君不愧是大唐才子呢,隨口一吟便是好詩句,妾身讀書不多,卻也知道夫君剛才吟的一定是好詩,只是夫君為何忽生蕭然之慨?”
李素黯然嘆道:“因為我發現自己變丑了……”
“夫君和當年一樣俊俏,何來變丑之說?妾身……”許明珠垂頭羞澀地笑了笑,輕聲道:“妾身眼里,夫君一直都是這么俊俏呢。”
李素點點頭,一本正經道:“你的這句話很真誠,我深深感受到了,有時候我都有些羨慕你,上輩子在佛祖面前不知磕了多少頭,才換得今生嫁了我這么一個俊俏郎君……”
說著李素忽然伸手探向她的額頭,輕輕揉了揉,滿是憐愛地道:“打從出生開始,夫人有沒有覺得自己的腦袋時常隱隱作痛?”
許明珠翻了個白眼兒,夫君現在這副不要臉的樣子,她是真的覺得有點頭疼了……
李素不經意看了一眼鏡子,情緒頓時又變得很低落。
“這臉沒法要了!當年我的臉就像剛剝了殼的雞蛋,水靈靈白嫩嫩,那時的我每次照鏡子,都情不自禁想親鏡子一口以表心中仰慕之情,可是現在,我發現鏡中的自己已經不再水靈靈了,臉蛋不僅比當年粗糙了許多,而且還長黑頭!”
說著李素露出憤恨之色,怒道:“都是這些年南征北戰給害的!所以我才如此反對戰爭,這簡直是對我絕世容貌的摧殘!不去了,以后大唐不管跟誰打我都不去了,抗旨都不去,頭可斷,臉不能丑!”
許明珠捂住嘴笑不可抑:“夫君又說胡話了,從古至今抗旨的人不是沒有,但為了自己的臉蛋而抗旨的人可是絕無僅有,這話可不敢在外人面前說,傳到陛下耳中,怕是又要問夫君的罪……”
李素悻悻一哼,朝銅鏡掃了一眼,接著雙目一凝,又發現了臉上的新目標,再次朝著銅鏡齜牙咧嘴擠黑頭。
許明珠捧著銅鏡,看著李素跟他自己的臉較勁,一邊輕聲道:“夫君,最近家里的進項高了許多,昨日程家送來了去年的烈酒分潤銀餅,咱家的庫房都快裝不下了……”
李素一怔,擠黑頭的動作慢了下來,若說世上唯一一件能讓他暫時忘記自己容貌的事,便只有錢了。
“庫房都快裝不下了?好事!回頭把所有的銅錢都換成銀餅,再請些工匠來,將咱家后院的西廂房拆拆改改,與庫房打通,算是擴建庫房了,夫人啊,咱家不愁裝不下錢,愁的是沒錢,這么多年了,總算實現數錢數到手抽筋的美好愿望了,今晚咱們便搬些銀餅到臥房里,用銀餅搭成床,每天在錢堆上醒過來的感覺,美滴很!”李素興奮地道。
許明珠白了他一眼:“睡在銀餅上夫君也不嫌硌得慌,妾身可不睡……”
“不睡拉倒,我抱著女兒睡,讓女兒從小在錢堆上長大,以后必是大富大貴的命,嗯,越想越有道理,等下就辦!”
許明珠白了他一眼,道:“咱家有個愛財如命的夫君已足夠,可別害女兒也學了夫君的性子,將來不好找夫家。”
李素嘿嘿笑道:“以咱家的身份地位,女兒找婆家還不容易?將來她若看上哪家俊俏郎君,只消與我說一聲,本公爺一聲令下,綁也要綁來與女兒拜堂成親,若敢不從,打斷他的腿!”
許明珠笑道:“難得見到夫君霸氣的一面呢,想想若到女兒成年嫁人的時候,夫君的地位恐怕比如今更高了吧?”
說著許明珠仿佛想起了什么,彎下腰湊在李素耳邊輕聲道:“夫君,妾身聽薛叔說,如今長安城里可不平靜呢,聽說陛下自東征回朝后,身子便一直不見好,長安市井流言四起,說陛下恐怕,恐怕……不久矣,這事兒是真的嗎?”
李素神情一肅,扭頭看著她:“這話不可亂說,夫人回頭給家里的下人立個嚴令,府里任何人不準議論宮闈,違者嚴懲。”
見李素忽然嚴肅的樣子,許明珠嚇了一跳,盯著他的臉片刻,許明珠吃驚地道:“難道這話不是謠言,是真的?陛下果真……”
李素沉默半晌,緩緩點頭:“陛下的身子確實……危殆。”
許明珠呆怔片刻,道:“……陛下尚未冊封東宮太子,若陛下真有不可言之變,那么……”
李素神情有些黯然,嘆道:“我估計,冊封太子的旨意恐怕就在這幾日會頒行天下了,不僅如此,朝堂最近會有大變動,一大批人會被陛下清洗出去,長安朝局已是風雨欲來。”
“太子人選是否仍是……晉王殿下?”
李素點頭:“不出意料的話,應該是他了,而且,他當太子的時日不會太長,也許過不了多久,就會登基即位。”
許明珠震驚地睜大了眼,沉默良久,忽然道:“夫君與晉王殿下向來交情深厚,而且晉王能成為太子,全靠夫君一力扶持,若晉王登基,夫君作為從龍功臣,您的官職爵位……”
李素苦笑道:“自然會有加恩的,這次東征歸來,陛下未予絲毫封賞,其目的就是要將天恩留給下一任帝王,若晉王為帝,我的官職和爵位會比現在更高……”
許明珠驚道:“夫君如今已是縣公,若往上升一級爵位,豈不是……郡公?夫君今年才二十多歲呀……”
李素神情未見絲毫喜意,反而憂心道:“爵位太高不是什么好事,如果可以,我情愿一直當這個縣公,低一兩級也行,爵位太高了,難免樹大招風,被無數雙眼睛明里暗里盯著,一舉一動都會被人無限放大,看似鮮花著錦,富貴至極,實則危若累卵,有盛極而衰之憂,我最怕的就是這個,所以,越是風光的時候,越要安守本分,榮辱不驚,否則咱家興旺不了多久的。”
許明珠深深地注視著他,良久,輕聲道:“妾身讀書不多,見識也不多,但妾身知道,夫君作為一家之主,肩負闔家興亡之重任,能在最風光的時候說出這般冷靜謙遜的言辭,咱李家三代之內衰弱不了。”
深夜,李素抱著女兒,托著她嬌小的身子在后院里走來走去,嘴里哼著前世不知名的小曲兒,女兒在他的懷抱里沉沉睡去,李素看著她那張嬌嫩的小臉兒,嘴角不由綻出一絲憐愛的微笑。
抱著女兒回到房里,將她輕輕放在搖籃中,這才直起身,捶了捶發酸的腰。
正打算去睡,遠處傳來一陣激烈的狗吠聲,仿佛傳染了似的,村里的狗頓時全驚動了,狗吠聲此起彼伏。
沒多久,后院拱門處傳來拍門聲,聲音有些急促,一名丫鬟披衣而出,打開門,薛管家站在拱門外高聲喚道:“公爺睡了么?”
李素站在院子中央,道:“沒睡,薛叔,外面何事喧嘩?”
薛管家欣喜道:“公爺,王家大郎君回來了!”
李素一怔,接著臉上露出驚喜之色:“王樁回來了?”
“對,剛進村,帶著十幾個親衛,可威風了,進村后家都沒回,先奔咱家來了,就在前堂里坐著呢。”
李素大喜:“快,吩咐廚房備酒菜,我馬上就來!”
一邊說,李素一邊穿上衣裳,腳踩著木屐匆匆出了后院,朝前堂快步走去。
前堂內燈火通明,李道正坐在前堂笑瞇瞇地拍著王樁的肩,方老五站在一旁眉開眼笑,就連平日經常板著棺材臉的鄭小樓,此刻嘴角也露出一絲笑意。
李素匆匆走進前堂,王樁轉過身,朝李素咧嘴一笑,笑中帶淚。
此時的王樁全身披掛,頭上戴著黑鐵翅盔,本來就不大俊俏的臉孔比當年更黑了,不過身材卻好像比當初魁梧了許多。站在前堂內,身上無端多出一股剽悍驍勇的氣勢。
二人靜靜對視許久,李素的眼眶也發了紅。
上前兩步,李素狠狠一拳搗在王樁的胸膛上,王樁咧嘴一笑,身形卻紋絲不動。
李素痛得直抖手,二人互相對視,接著大笑著狠狠抱了一下。
“如何是好,你比以前更丑了,回到家后你婆姨還會要你不?”李素大笑道。
王樁抹了把眼淚,大笑幾聲,接著露出惡狠狠之狀:“她敢!今非昔比,如今我可不怕她了,以我現在的身手,挑三五個她那樣的瓜婆姨如探囊取物!”
李素笑著嘆道:“我就喜歡你這種莫名其妙的神秘自信,好,明日等著看你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