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忌是個很聰明的人,做任何事之前,他首先想到的是如何保全自己。前幾日給李泰出了這個讓皇子出京赴任地方的主意,并且明確表態會支持他,然而當李世民當面問起時,他卻第一時間把自己摘出去了。
朝堂生存是一門藝術,長孫無忌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李世民和長孫無忌的關系當然不是外人眼里看來那么簡單,君臣如魚得水般融洽是表面,實際上李世民和長孫無忌之間之所以那么融洽,是因為二人背后代表的勢力集團必須互輔互助,相互依存。
李世民代表的是皇權天家,大唐的統治者,長孫無忌代表的是關隴集團,大唐勢力最大的世家門閥,兩者必須互輔方能安穩地治理天下。
所以李世民和長孫無忌的關系有點微妙,外人眼里看來是君臣知己,而且長孫無忌確實也對李世民忠心,但這“忠心”里面難免摻雜一點私心,二人所謂的知己關系,其實多少帶了幾分炒作的因素,做戲給外人看,營造出一種“君圣臣賢”的和諧氛圍,有利于社稷的穩固。然而實際上李世民和長孫無忌之間是有著不可化解的矛盾和問題的。
作為皇帝,李世民自然不希望世家門閥勢力太大,任何皇帝都不可能接受皇權被分化,更不能接受皇權在地方上的威信甚至還不如當地門閥家主的一句話管用,早年李家必須依靠關隴集團來推翻隋朝,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李家坐穩了江山,世家門閥漸漸便成了李世民的眼中釘了。
作為李世民最倚重的左膀右臂,長孫無忌自然明白李世民的意思,于是小心翼翼的做人做官,盡量少參與天家皇族里面的敏感事務,尤其是跟立儲有關的事,一旦被李世民察覺,以他的為人秉性,一定會翻臉無情的。
所以今日此刻,當李世民問起皇子之事,長孫無忌毫不猶豫否認,站在中間和稀泥,李世民也終于熄了懷疑之心。
事情總有個醞釀發酵的過程,長孫無忌根本不需要多說什么徒惹懷疑,一旦事情結束了發酵過程,自然會爆發出它原本的實質,跳出來太早便是愚蠢了。
李世民自然也是深諳朝堂政治的厲害角色,所謂成年皇子赴任地方的話題發生得太突然,背后必然有更深的內幕,他也不急,和長孫無忌的想法一樣,該爆發的時候自然會爆發。
“既然是祖宗成法,自不可違,眼下留在長安城的成年皇子不少,吳王恪,齊王祐,蜀王愔,蔣王惲……”李世民眼睛半闔,歷數留京的成年皇子,不數不覺得,一個個數下來,發現成年皇子中除了性格最老實的蔣王李惲早在三年前便主動離京赴任洺州刺史外,其余的全部留在長安城,而且留京的原因無一例外,全是“薄體染恙,不克跋行”。
李世民頓時有些無語,自己明明是龍精虎猛的身體,為什么生了一窩病秧子?這不科學!
“出京!全部出京!”李世民狠狠揮了揮手,斷然下令:“明日朕便下旨,所有成年皇子全部離京赴任,不得借故拖延,違者削其王爵,收其授田,絕其俸例。”
長孫無忌房玄齡等人馬上行禮,齊贊吾皇圣明。
李世民嘆了口氣,道:“既生在帝王家,為帝王治理地方,造福黎民當為本分,馮渡的奏疏沒說錯,實為良諫也,朕可納之。”
幾位重臣又是一陣“吾皇圣明”。
李世民含笑收下這一波馬屁,表情看似很受用,眼中卻閃過一道冷光。
這個馮渡……一定要查一查!查清楚他上疏的原因,敢拿天家皇子說事,除非他是像魏征那樣滿腔正義無所畏懼的缺心眼,否則必有內情。
既然決定了成年皇子全部出京赴任地方,剩下的事當由房玄齡去辦了,包括以皇帝的名義擬草文書,回復諸位御史等等。
房玄齡捋了捋長須,眉心擰成了一團。
這個差事……實在不好接,尤其事涉皇子,更容易給自己埋下禍患,所以有些具體的事情,房玄齡必須問清楚,不然一時疏忽,將來倒霉的可是他。
“陛下,容老臣多嘴問一句,陛下剛才說是全部成年皇子皆須離京赴任?‘全部’?”房玄齡小心翼翼地問道。
李世民點頭:“全部,讓他們都滾,一個個裝病死賴在長安,當朕真糊涂了么?全部都滾。”
房玄齡沉默片刻,愈發小心地道:“也包括……晉王殿下?”
李世民一呆:“晉王?”
房玄齡道:“晉王殿下今年已十六歲,也行過冠禮,自然是成年了,貞觀十年被陛下封任并州都督,當年晉王年歲尚幼,并州都督一職自是遙領,今年他已成年,那么……是否也照諸皇子例,一并離京赴任?”
見李世民表情復雜,房玄齡急忙補充道:“原本老臣不該有此問,不過晉王殿下與諸皇子不同,他是陛下嫡出,嫡庶有別,老臣以為還是問清楚了再行事比較妥當。”
李世民深深皺起了眉,臉色愈發陰沉。
“晉王治是朕親自撫育長大,這孩子聰慧儒雅,難得的是對朕一片孝心,不像別的孽子,他自幼喪母,性子軟弱,朕怎忍將他調任到并州,受那風霜之苦?”李世民語氣隱含怒意。
房玄齡是個非常有眼力的,見李世民快發飆了,馬上識趣地道:“是,老臣明白了,除晉王殿下外,其余成年諸皇子皆須出京赴任地方,老臣明日便著尚書省擬草公函。”
李世民重重一哼,臉色稍霽。
長孫無忌目光閃動,笑著出來打圓場:“陛下所言甚是,晉王殿下和魏王殿下一樣,皆是嫡出,魏王因身體貴恙,特旨留在長安,晉王亦是嫡子,且剛剛成年,赴任地方哪里理得清那些繁雜的公務?陛下盡驅庶子,留下嫡子在身邊盡孝,實是合情合理,天下人想必也說不了什么的……”
一番話四平八穩,李世民滿意地點點頭,隨即忽然神情一怔,目光露出深思之色。
長孫無忌的這番話不知有意或無意,李世民似乎聽出了別的味道,然后,他深深陷入了沉思。
基調已定,成年皇子出京已成定局,房玄齡等諸臣看了看李世民深思的表情,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后一同起身告退。
李世民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三人于是緩緩退出殿外。
離開甘露殿,長孫無忌,房玄齡和褚遂良三人并肩往宮門外走去。
走出數十丈,離甘露殿很遠了,房玄齡這才捋了一把長須,若有深意地看了長孫無忌一眼。
“輔機賢弟今日處處置身事外,是何緣故?”
長孫無忌挑了挑眉,笑道:“玄齡兄何出此言?愚弟只是對天家之事不便多言罷了。”
房玄齡呵呵笑道:“相識半生,你我二人的秉性彼此都清楚,輔機賢弟何必在老夫面前裝糊涂?”
長孫無忌笑道:“愚弟是真糊涂了……玄齡兄,可不敢給愚弟扣大帽子啊。”
房玄齡自然不信,望向長孫無忌的目光愈發有深意了。
“陛下如今的心思,一則是煉丹求長生,二則是東征高句麗,他尚覺得離體衰身恙早得很,怕是暫時沒想過立儲之事,那個叫馮渡的御史如今這么一鬧,立儲之事算是搬上了臺面,陛下想避都避不開了,老夫卻覺得,主動揭起此事甚為不妥,屆時陛下龍顏大怒,朝堂恐將生亂,于國不利……”
長孫無忌面不改色笑道:“玄齡兄言重了,一個御史的胡言亂語而已,陛下為東征大局計,亦不會把此事鬧大的,至于立儲,我們做臣子的自然不能多說,再說陛下如今確是春秋鼎盛之年,遲幾年立儲亦無不可,愚弟怎會主動揭起立儲之事?”
房玄齡嘆了口氣,都是老狐貍,道行誰也不比誰低,簡單兩句擦邊試探后,房玄齡心中大概有數了。
邊走邊沉吟,不經意似的看了看落后三四步的褚遂良一眼,房玄齡輕輕道:“那個馮渡……膽子可不小啊。”
長孫無忌笑道:“監察御史么,如今個個以魏征為榜樣,膽子自然是不小的。”
房玄齡聲音壓得愈發低了:“陛下既允了馮渡所請,想必那馮渡應知適可而止了吧?”
長孫無忌笑道:“這個……,玄齡兄得去問他才對。”
房玄齡哼道:“搞出這么多名堂,還不是為了晉王殿下,差不多夠了,如他所愿,陛下會妥協的……但愿此事到此為止,宮闈之事,決止于宮闈,朝堂和天下不能被牽連。”
長孫無忌目光閃動:“哦?剛才陛下可沒答應放晉王離京呀……”
房玄齡胸有成竹地笑了笑:“輔機賢弟還在裝糊涂,你我二人豈能不知陛下性情?不信打個賭,咱們三人還未踏出宮門,陛下的旨意就會攔住我們……”
正說著,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房玄齡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長孫無忌亦淡淡一笑,神情不見絲毫意外。
一名宦官匆匆小跑到三人面前,喘著氣道:“陛下有旨,諸皇子無論嫡庶,朕皆一視同仁,晉王治既已成年,當法諸例,不日啟程離京,赴任并州都督,著尚書省二相擬草文書,頒示于朝堂。”
宦官說完朝三人行了一禮,便回去復命了。
房玄齡與長孫無忌對視一眼,二人表情平靜,房玄齡眼中露出明悟之色,嘴唇囁嚅幾下,終究還是長長一嘆,不復多言。
話不必說透,該明白的都明白,房玄齡心中忽然涌起一陣憂慮。
立儲之爭恐怕已無法避免,只盼長孫無忌能夠控制住局勢,勿將東宮之爭牽連到天下,在房玄齡眼里看來,長孫無忌和魏王李泰在玩火,他們在李世民的屠刀下跳舞。
褚遂良一直離二人很遠,似乎有意給二人一個單獨試探和較量的空間,在宦官傳完旨意后,褚遂良的眼睛忽然盯住前方長孫無忌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旨意傳得很快,不到一個時辰,散落在長安城各處的皇子府邸皆已知道李世民的決定了。
年幼的皇子尚不覺得,可那些成了年又死賴在長安城不走的皇子們,卻一個個氣得暴跳如雷,在王府里摔盤子砸瓶子的同時,監察御史馮渡的祖宗十八代女性全部被皇子們用嘴輪了一遍,而且體位頗富創新。
對這些自小驕縱霸道的皇子們來說,僅僅在王府里罵娘自然是不解恨的。
很快,三四名皇子聚集一處,集體罵了一陣后,趁著腦子里熱血上涌,幾人聚頭一商量,索性領著各自的部曲護衛,百來人浩浩蕩蕩齊赴馮渡府門外。
當然,畢竟是在李世民的眼皮子底下,太出格的事這幾位皇子還是不敢干的,不過指著馮府大門罵街,然后指揮部曲護衛們朝大門扔石塊,吐口水什么的,皇子們表示毫無壓力。
馮渡自知捅了馬蜂窩,于是任由皇子們在門外叫囂辱罵,他卻一直沒露面,直到皇子們過足了癮,憤怒且悻悻地離開,馮府的大門仍舊緊閉。
找馮渡麻煩的皇子只是其中的一撥,另外的一撥則聰明的抓住了事情的本質,得知消息后第一時間匆匆趕往太極宮,在李世民膝前跪滿一地,個個嚎啕大哭,扯著嗓子中氣十足喊著身體太虛,地方州府氣候風俗不宜,好想一輩子陪著父皇,在父皇膝前盡孝,半步都舍不得離開父皇,親愛的聽我說,你快樂就是我快樂云云……
胡編著各種鬼都不信的爛借口,費盡唇舌和演技,為的只有一個目的,那便是請求父皇收回成命,別把他們趕出長安。
一個簡單的決定,李世民沒想到見識了自己兒子的眾生相,一個比一個丑陋,李世民剛開始還耐著性子勸慰,后來越來越火大,最后勃然大怒,下令禁衛將這些不爭氣的兒子全部趕出宮,并限令時日馬上滾出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