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的表情很抗拒,顯然不想接受這個懲罰。
李素斜眼看著他,嘿嘿直笑。
抱樹已經算是很輕的懲罰了,你得慶幸這個年代沒有電線桿,也沒有滿世界亂貼的“祖傳老軍醫包治那啥”,不然你會知道什么叫更大的羞辱。
李素的前世可沒那么幸運,一群同學喝多了玩真心話大冒險,李素抱著電線桿真情流露,聲淚俱下,圍觀路人驚惶四避,如見鬼魅,干出這么丟人的事后,酒醒四處找刀欲剖腹自盡,了此丟臉的殘生……
“你啊,還是臉皮太薄,從小錦衣玉食,沒受過人世間的苦楚,想要任何東西都能輕易得到,不知世道艱難,這樣的性子,將來就算當了皇帝,對整個大唐也不是件好事,很容易變成昏君……”李素摸著李治的狗頭一臉失望,嘆道:“你該學點厚黑學才好……”
李治正要不服氣地抗辯,聞言頓時一愣:“子正兄,何謂‘厚黑學’?”
“‘厚黑’者,臉皮厚,心要黑,行事不惜代價,拿出全力以赴的勁頭去達到目的,是謂‘厚黑’。漢高祖劉邦,三國的曹操,劉備,司馬懿等,皆是此中翹楚人物。”
李治喃喃道:“治總覺得這個‘厚黑’,似乎不太像正經學問,若與古圣賢的教誨沖突,治當如何取舍?”
李素斜睨了他一眼,嘆道:“圣賢之教誨自然都是對的,不過那是對尋常的讀書人而言,作為帝王儲君,若仍奉圣賢之言為行事準則,這種人一定很短命,而且肯定是慘遭橫禍而死,李治,你記住,圣賢之言對尋常讀書人來說是原則,是真理,但對帝王儲君來說,它們只是手中的武器,用來教化子民,用來打敗敵人,甚至,用來殺人誅心,你的子民必須要信它,你才能名正言順的統治子民,但帝王絕不能信,決定一個王朝的興衰榮辱,靠的不是圣賢之言,而是帝王的手段,用人,制衡,文武張弛等等,這些東西,才是你最應該學習的,等你當上太子后,一定要好好學,我不想看到自己一心輔佐的皇子將來成為昏君敗家子,連累我的名聲都遺臭千古……”
李治急忙點頭:“治受教了,定謹記子正兄教誨。”
見李治態度端正,李素點點頭,雖然缺點太多,但性格還是很不錯的,輔佐這樣一個人登上皇位,李素并不后悔。
拍了拍他的肩,李素笑道:“不妨暢想一下,將來你若有登基稱帝的那一天,下的第一道圣旨應該是什么?”
說到“登基稱帝”,李治臉都紅了,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努力抑住奔放的情緒,輕輕道:“第一道旨意,當然是……大赦天下。”
話剛說完,李素的臉色便有些不高興了,沉聲道:“你仔細再想想!”
李治心中忐忑,看了看他的臉色,又道:“……封子正兄為國公?”
李素哼了哼:“稀罕么?只要我想,你父皇在位時我就能當上,不對,你再想!”
李治苦著臉道:“恕治愚鈍,實在想不出了……”
李素不高興地道:“笨!我辛辛苦苦輔佐你當皇帝,你就不能好好犒賞一下我,不怕寒了從龍功臣的心嗎?”
李治訥訥道:“還請子正兄給個提示……”
李素臉上的怒色忽然冰消雪融,換上一臉市儈的笑容,搭著李治的肩,神態非常親密地道:“……國庫的鑰匙偷偷給我一把,我想要什么自己去拿,你我兄弟非外人,正所謂‘風吹雞蛋殼,財去人安樂’,每年搬你家一小半銀餅想必你不會介意吧?”
“啊?國庫……的一小半?……還每年?”李治臉都綠了。
李素兩眼放光,期待地盯著他:“可以嗎?可以嗎?”
李治呆愣半晌,緩緩道:“子正兄,治或許明白何謂‘厚黑’了……”
夜宴正酣。
李素和李治二人的到來,給道觀的夜宴更添上了一把火,整個宴會頓時沸騰起來。
眾多皇子朝臣中,李素威望不是最高的,爵位和官職也不是最大的,但他和東陽公主之間這點人盡皆知只差一層窗戶紙沒捅破的關系,今晚的夜宴便已成為男主人一般的存在,邁步走進宴會時,所有的目光都盯在他臉上,就連坐在上首神情清冷的東陽,此刻看著他的目光也是柔情款款,淺笑盈盈。
上前與眾皇子朝臣熱情打過招呼后,接下來便免不了一陣山崩海嘯般的敬酒,哪怕將偷奸耍滑的功夫發揮到極致,一刻之后,李素仍免不了被灌得暈暈乎乎,找不著北。
東陽坐在首位,遠遠看著他,眼見心上人兒已然被灌得搖搖欲墜,不由暗暗著急,也顧不得禮儀,趕緊朝身邊服侍的綠柳使了個眼色,綠柳會意,上前傳達東陽公主的諭令,請涇陽縣公和晉王殿下入內殿一敘,一句話為李素解了圍,李素這才松了口氣。
東陽設宴的主要目的,一是為李素增威望,拉攏人心,尤其是那些在朝中有才能卻郁郁不得志的官吏,能讓他們歸入李素麾下,從此李素不再是單打獨斗,以后遇到任何事都有人幫襯,二來東陽也想與李治拉近一下姐弟感情。
以前東陽獨來獨往,與皇子皇女們的關系向來疏淡,她從來不屑與他們來往,然而自從與李素在一起后,心態不知不覺也在變化,從此她多了一份擔憂,也多了一份責任。
“責任”二字,從來不是男人對女人專有,女人對男人同樣也有責任,共榮共辱,休戚與同,便是夫妻二人都應承擔的責任。
今晚道觀設宴,從來不愿與皇子皇女和朝臣們應酬的東陽,終究還是違了本心,與這些認識的不認識的人共處一堂,這便是東陽對李素所盡的責任,包括拉近與李治的姐弟關系也是。
綠柳將李素和李治請入內殿,內殿單設了酒宴,東陽不僅親自相陪,而且還親自為二人斟酒,神情卻比剛才在外面應酬眾賓客時從容自然許多。
李治顯得比東陽更自然,天生的血緣親情令他對東陽不由自主便帶著熱情,幾句寒暄說開后,氣氛漸漸熱鬧起來。
“皇姐與子正兄之事,治當年雖年幼,卻也如雷貫耳,父皇這么多皇子皇女,治唯獨對皇姐最佩服……”李治說著起身端杯,鄭重地道:“當年與皇姐來往不多,有心拜訪卻怕驚擾唐突,這杯酒遲來了多年,治敬皇姐的勇氣,也敬子正兄的擔當,說實話,當年二位豁出性命反抗父皇,給治好好上了一課,也著實令治羨慕不已。”
李素和東陽對視一眼,眼中滿滿皆是情意。
當年,太艱難了,他和她幾乎已走到了絕境,幸好彼此都沒放棄,幸好咬著牙撐過來了,才等到如今撥云見日的幸福,這幸福彼此享受得坦然從容,因為它是自己用命掙來的。
而其他的皇子皇女呢?他們,仍是李世民已經送出去或者即將送出去的禮物。
二人舉杯,一飲而盡,然后互視一笑。
酒是清淡甘甜的葡萄釀,口味和果汁差不多,東陽飲過幾杯后,嫩白的俏臉上仍浮上幾許動人的嫣紅。
“此觀皇弟來得少,若覺得此處可堪入眼,往后不妨常來,我知你見多識廣,瓊樓華廈在你眼中亦無甚出奇,不過皇姐這里勝在幽靜,少了許多凡俗紛擾喧鬧,皇弟心中煩悶時盡可來此處小住數日,雖不可解愁腸,卻也稍慰煩憂一二。”
李治連連點頭,呵呵傻笑:“治年歲還小,煩悶倒是鮮有,不過太平村我卻常來,不瞞皇姐說,子正兄這兩年帶著我和小兕子在村子附近上山下河,捉魚打鳥,如今說起太平村,怕是連皇姐都不如我熟悉呢……”
東陽噗嗤一笑,盈盈眼波便朝李素瞥掠過來,輕挑黛眉笑道:“哦?看不出李縣公還有這等本事,真正是上馬安邦定國,下馬捉魚打鳥,能文能武厲害得緊呢。”
李素臉有點黑,不善地瞪了東陽一眼,沉聲道:“國家棟梁都有幾手祖傳的捉魚打鳥的本事,你懂個啥!”
東陽笑意愈發深了,李治也吭哧吭哧憋笑。
一番說笑下來,內殿的氣氛愈加輕松親切,東陽和李治之間那點略顯生硬疏淡的關系,隨著笑聲漸漸消逝化解于無形。
聊了一陣,東陽朝身后的綠柳招招手,綠柳會意退下,很快端著木托盤出來,托盤上一套玄色團花的衣裳平整地疊好擺在上面。
東陽接過托盤,將衣裳展開,然后朝李治揮了揮手,將那件嶄新的衣裳披在他身上,為他細心地撫了撫褶皺的衣角,輕笑道:“你今年十六七了吧?看樣子還能長個子,咱們姐弟頭一次正經見面,此前一直想著給你表示點什么,想來想去,天下珍奇寶物皇弟見得多了,不管送什么怕是都不稀罕,皇姐我以往只見過你幾次,依稀記得你的身量,便為你親手裁了一件衣裳,料子是宮里父皇賜下的,說是進貢來的蜀錦,想來不差的,襯得起你親王的身份,可惜皇姐裁衣的手藝不太好,難免有些粗糙的地方,皇弟勉為其難穿幾次便罷,來,試試看合不合身……”
說著東陽便幫李治試穿起了新衣裳。
李治一直沒說話,眼圈卻不知不覺紅了,不爭氣的眼淚很快順腮而下。
貞觀九年,長孫皇后去世,李治仍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李世民忙于國事,疏于親情,李治總覺得心中有一片名叫“親情”的地方成了荒土,寸草不生,從那以后,李治再沒穿過親人給他縫制的新衣了。
沒想到今日,素來疏淡的東陽卻親手給他裁制了衣裳,李治不由心潮澎湃難抑,一股莫名的感動在胸膛內久久回蕩。
“皇姐您……”李治哽咽失聲。
“別說話,來,雙臂伸開……”東陽的目光純凈,一眨不眨地盯著李治身上的新衣。
穿好后,東陽退后兩步,仔細打量他,然后搖了搖頭,面帶惋惜自責。
“終究手藝差了些,穿著好像大了,是皇姐不好,脫下來,皇姐給你重新再裁制一件……”
李治急忙緊了緊衣襟,含淚笑道:“不大,一點也不大,皇姐剛剛不是說過么?治還在長個子呢,再過幾個月,約莫便正合適,皇姐手藝真好,治以后每天都穿著它……”
東陽噗嗤笑道:“說的什么話!身為王爺,每天穿同一件衣裳,也不怕別人笑你邋遢,皇弟若不嫌我手藝粗糙,我再為你做幾件不同顏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