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儉是一位正人君子。
君子大多是老實人,老實人就算有追逐名利的心,也羞于流露表面,強烈的道德觀念不斷地告訴他,逢迎拍馬是不對的,是沒有節操的。于是當情勢逼得他不得不拍馬溜須時,拍出來的馬屁拙劣程度令聞者傷心,見者落淚,尷尬癌都犯了。
亭內李素等人現在就正處于尷尬癌晚期,聽著裴行儉磕磕巴巴語無倫次的蹩腳借口,李素渾身冒起了雞皮疙瘩,而李義府和許敬宗則不約而同打了個冷戰,二人對視一眼,目光在互相指責,——為什么要把這個慫貨帶過來丟人現眼?剛才裝作不認識該多好……
每個人往上爬的目的不一樣,有的純粹為了權欲,有的是為了實現畢生的抱負。
這就是李義府和裴行儉的區別。
他們的共同點是如今都混得不咋地,一個是農學少監,說起農學,所有人先想到的是真臘王子和李素,李義府這個少監干的工作充其量是拾人牙慧,講究的是無過便是有功,李世民沒把監正的位置給他,足可見他對李義府的能力還是心懷疑慮的,除非運氣好,立下潑天大功,否則干到致仕退休大抵也就是個侍郎級的待遇,一份“退休光榮”文書將他送回老家安享晚年。
至于裴行儉,更是混得凄戚,二十多歲了也只混了個左武衛倉曹參軍,這個“倉曹參軍”是干什么的呢?說白了,就是個管倉庫的。每天端著小板凳坐在倉庫門口,軍中領取糧草兵器什么的,領完出門跟他打聲招呼,他便記在小本本上,最后恭送別人離開。
若非蘇定方是裴行儉的師傅,老實說,這樣的小吏連面見李素的資格都沒有。
原本李素對裴行儉還是頗為欣賞的,當然,若在心里做個排名的話,裴行儉在他心中的地位還是不如李義府高,因為李義府比較壞,壞人行事往往沒有太多羈絆,不太受道德和律法的約束,只要能達到目的,行事可以不擇手段,而好人要做成一件事,受約束的地方太多了,而且成功率不太高,左邊道德擋路,右邊律法無情,好人別無選擇,只好閉著眼一頭栽進正前方的大坑里……
裴行儉在李素心中的排名雖不高,但李素近來有心培植羽翼,像裴行儉這種名揚千古且文武雙全的名人,又是主動求包.養求抱抱,李素當然不能拒絕。
趁著裴行儉還沒說出讓人更尷尬的話,李素趕緊截住了他。
“好了,裴兄,停!心意收到,不必再換別的借口了,我家銀杏樹確實長得好看,就這個理由,歡迎裴兄經常來寒舍做客……”李素朝他咧嘴強笑兩聲,又道:“聽說裴兄如今還是左武衛的倉曹參軍?”
裴行儉臉一紅,訥訥點頭。
李素笑道:“裴兄有大才,又是蘇定方的弟子,為何蘇老將軍不為裴兄謀取更高的職位?所謂‘內舉不避親’,以裴兄之才,縱領一萬披甲之士,想必也不會弱了蘇將軍的名頭呀。”
裴行儉紅著臉嘆道:“師父他……總說我道行不夠,文不成圣賢之精要,武不就衛霍之將才,正是文不成武不就,貿然而蹴高位,將來會摔得很慘,將來若領兵沙場,將士們跟著我這等半桶水晃蕩的將軍,等于將他們帶進了鬼門關,教出這么個禍國的將軍,亦增了他老人家的罪業。”
李素聞言不由肅然起敬,腦中閃過一個年頭……這家伙難道是蘇定方從垃圾堆里刨出來后帶回家養大的?
無論文或武,經驗這東西都是慢慢學來的,實踐方能見真知,講經論道或是領軍擊敵,都是慢慢改正錯誤的東西,學到正確的東西。
蘇定方不提拔裴行儉,或許是真心為了他好,也或許為了避嫌,但李素與蘇定方的想法不同,而且他并沒有那么多顧忌。
沉吟半晌,李素緩緩道:“才為國用,方可稱之為‘才’,裴兄有大才,屈居小小倉曹未免可惜,這樣吧,如今程伯伯是右武衛大將軍,明日我登門拜訪程伯伯,托他寫一封調令,將裴兄調去右武衛,當然,裴兄是甫入新營,驟居高位怕是不能服眾,先委屈裴兄在程伯伯麾下任錄事參軍,隨侍程伯伯身側,無論有沒有戰事,裴兄都可為程伯伯出謀劃策,諸如練兵,扎營,布陣等等,以裴兄之才,想必很快會被程伯伯關注,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裴行儉大喜,急忙躬身行禮,這次拍馬居然通順了許多,一點結巴都不打。
“多謝李公爺舉薦,裴某今生但有寸進,皆李公爺賞識之恩,裴某愿為李公爺效犬馬之勞!”
李素笑著攙住裴行儉的胳膊,道:“我只不過是一級臺階,有真本事的人自然看得見它,然后拾階而上,裴兄將來的富貴全是你自己靠本事掙來的,誰都不必謝,包括我在內。”
這番話令裴行儉熱淚盈眶,不顧李素死命攙著胳膊,仍執拗地躬下身給李素行了一禮。
李素許給裴行儉的官職并不高,“錄事參軍”這個軍職有點微妙,說它有權力吧,偏偏沒有具體的職司,屬于那種大營里到處閑晃,到處指指點點令人討厭的家伙,說它有權吧,這個職位可以隨時見到軍營里的大將軍,并且隨時提出自己對軍營內任何事物的看法和意見,行軍打仗時,若大將軍心有疑難不可決斷時,往往第一個召見的便是錄事參軍,聽過所有錄事參軍的建議后,才會擂鼓聚將,做出最后的決斷。
裴行儉以前是倉曹參軍,以后是錄事參軍,雖然都是“參軍”,但其中的含金量卻有天壤之別,一個是管倉庫的,一個是隨時坐在大將軍下一起煮酒論英雄的,這兩個能比嗎?
旁邊的許敬宗和李義府嫉妒得眼都紅了,他們都是官場老油子,自然知道裴行儉今晚以后便轉運了,只要揮正常,日后獨領一軍攻城拔寨的日子不遠了,羨慕嫉妒之后,二人眼巴巴地看著李素。
這么一個與官場格格不入的老實人都得了天大的好處,我們這些早已熟悉官場各種規則的老油子……老成謀國之人,好處一定更大吧?
誰知李素仿佛沒看到李義府和許敬宗無比期待和灼熱的目光似的,慢悠悠地端起茶盞淺啜了一口,然后抬頭看了看天色。
“今晚的風……有些喧囂啊。”李素感嘆。
許李二人眼角直抽抽,要不是看你爵位官職高,早抄起凳子砸得你腦袋有些喧囂了……
攀附的目的是為了吃一口蛋糕,搶蛋糕是個技術活兒,講究眼疾手快,心黑皮厚,四大要素缺一不可,慢一步就沒自己什么事了。
當然,裴行儉吃到的這塊蛋糕有點莫名其妙,違反了常理……
抬頭看天色是準備結束聊天的預兆,果然,李素感嘆了一句后,便起身朝眾人笑道:“良宵苦短,美酒與歌舞不可辜負,想來公主殿下的夜宴該開始了,咱們這便過去吧?”
李義府老臉一垮,神情失望,卻仍努力擠出笑容,唯唯稱是。
李素與裴行儉并肩走在前面,許敬宗和李義府則走在后面,四人離開涼亭,緩緩朝道觀中庭走去。
走出幾步,后面的許敬宗和李義府有默契地放慢了腳步,距離李素和裴行儉數丈之后,李義府幽幽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道:“許兄,那個老實巴交的裴行儉居然都能得李公爺青眼相看,為何李公爺偏偏對你我二人卻沒有表示?”
許敬宗的臉色也不太好,雖然他是許明珠的族叔,說起來算是與李素沾親帶故,但李素卻甚少與他來往,對李素的性子,許敬宗其實也捉摸不太明白。
“老夫這位賢侄婿做人向來利落,若有提攜之意,斷不會故作玄虛,想來或許有什么別的原因,讓他對咱們心存遲疑?”許敬宗捋須,神情猶疑地道。
李義府見他也說不出究竟,神情不由愈失望,二人之間的氣氛陷入低迷。
許敬宗沉默半晌,忽然輕笑道:“或許,李公爺覺得裴行儉是好人,咱倆是壞人吧……”
李義府一愣,然后怒了。
“咱們哪里像壞人了?哪里像了?憑什么說咱們是壞人?啊?……好,就算咱們是壞人,壞人難道就該死么?”
話剛說完,李義府又一愣,接著頹然垂頭嘆氣。
這會兒他也幡然反應過來了,壞人……確實該死,奇怪啊,剛才自己這般理直氣壯的勇氣從哪里冒出來的?
“我不是壞人!”李義府悻悻地辯白。
許敬宗笑了兩聲,拍了拍他的肩,道:“李兄勿多慮,我這位賢侄婿的心思沒人能猜得透,無論如何,咱們要多一些耐心,好好在他面前圖個表現,就算賢侄婿他沒有考究咱們的意思,為他解憂絕難終歸不會錯的,緣分天注定,晚一點點也不打緊。”
李義府聞言情緒忽然平復下來,瞇眼看著前面李素的背影,目光露出深思之色。(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