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前世傳統美德的缺失令李素痛心疾首,那種丈夫埋首讀書考功名,妻子為丈夫身邊缺少紅袖添香的軟妹子而憂心如焚,忙前忙后給丈夫娶來一房侍妾,丈夫卻端著書本頭也不抬,淡淡吩咐一句“洗白白脫光光扔我床上去”……
多么美好而傳統的生活啊,千年以后,這點美德全被丟干凈了,文化里盡剩了一堆糟粕,別說妻子主動給丈夫納妾了,丈夫做飯菜味道稍微淡了一點妻子都會立馬掀桌子翻臉。
乍聽到許明珠和老丈人打算主動給自己納妾,李素心里有那么一瞬間是充滿了欣慰和驚喜的。古往今來,不論富貴還是貧窮,不論男人表現得多么癡情專一,剖開內心深處那一塊見不得人的角落,他們對“三妻四妾”都有一種竊竊的幻想,不是不愛妻子,而是渴望有很多妻子愛他,這與愛情無關,純粹是雄性動物的基因決定的。
從原始社會開始,男猿女猿開始群體穴居生活,男猿負責打獵采果子,女猿負責生娃兼……洗尿片?這便是最早期的“男主外女主內”,那時男女之間并不存在“愛情”這東西,更沒有所謂的貞潔道德觀念,很多時候男猿拿一塊肉或許便能換來女猿萬種風情的一瞥,血盆大口一咧,笑得無比嫵媚。漸漸的,男猿發現如果自己干活勤快,多打幾份獵物,每晚就能和不同的女猿顛鸞倒鳳,甚至能占有更多的女猿,這便成了男猿勤奮努力工作,并積極學會創造和使用生產和打獵工具以提高效率的原動力……
話題扯開就遠了,雄性動物對異性的占有心理大抵如此。
李素是男人,而且是個非常正常的男人,不可否認,也幻想過三妻四妾夜夜新郎的日子,只是最初的欣慰和驚喜過后,李素很快恢復了理智。
李家的日子為什么如此安享恬淡且快樂?
拋開家主懶惰成性不思進取的原因,最主要的是后院的老婆數量極其稀少,避免了許多明爭暗斗,給李素省了不少心,如果不知根不知底的弄一群性情秉性不明的女人塞進李家后院,李素敢保證,不出三天后院便會雞飛狗跳,然后精神崩潰的他會主動幫著許明珠把那些剛進門的媵妾們排著隊的扔進井里去。
看著老丈人許敬山復雜的表情,李素笑了。
“丈人打算給小婿張羅幾房媵妾?”李素眨眼道。
“啊?幾……幾房?一房不夠嗎?”許敬山的臉色愈發難看。
事情干得有點糾結,自己的女兒是李家正妻主母,萬千寵愛獨系一身,夫妻感情也正是濃情蜜意之時,這個時候主動給女婿張羅媵妾,去爭搶女兒的寵愛,這事無論從任何角度看都不像是人干的事,親爹給親女兒添堵,這種爹也是醉了……
李素對老丈人難看的臉色渾若未見,一本正經地道:“按制,縣公之爵的媵妾由朝廷奉養,可以養八個呢,每年殿中省都給發薪俸,丈人您想想,朝廷幫我養,這是多大的便宜啊,八個貌美女子白讓我睡,這跟進青樓吃霸王雞有什么區別?而且還是合理合法的霸王雞,此雞不吃,小婿寢食難安吶!”
許敬山額頭微微滲汗,抬袖胡亂擦了一把,訥訥道:“賢婿的意思……難道想娶八個?這個……啊,你受得了嗎?”
李素胸脯拍得啪啪響:“小婿正是龍精虎猛的年紀,丈人您要對小婿有信心,小婿有這個實力!”
說完李素還朝許敬山扔了一記男人都懂的邪魅眼神。
許敬山臉頰狠狠抽搐了幾下。
要不是這個女婿地位太高,大門外還站著兩排如狼似虎的部曲,他早就一巴掌乎過去了。
八個媵妾進門,女兒以后的日子該多苦啊,……渣男!
看著臉色鐵青卻發作不得的許敬山快步離開,李素站在門口露出了微笑。
老家伙吃飽了閑得慌,給他添一下堵算是無聊生活泛起的一點漣漪吧。
將老丈人親自送出門,李素轉身便回了內院。
內院一塊綠意盎然的草地中央搭了一個簡易的秋千,許明珠身著紫衫坐在秋千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蕩著,神情有些憔悴,眼睛呆呆注視著不遠處的一方池塘出神,不知在想什么,間或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嘆息,滿是幽怨之意。
李素站在不遠處,靜靜看了許久。
生活太平淡了,往往不知不覺間忽略了夫妻之情,原本濃濃的愛意被歲月洗滌沖刷之后,漸漸轉化成了淡如清水般的親情,這種親情比激烈壯懷的愛情更可靠,更踏實,然而,它終究還是太平淡了,淡得有或沒有都一樣,淡得仿佛半生歲月里只是多了一個搭幫合伙過日子的人,像煙花綻放,經過最初剎那耀眼的璀璨后,一切激情消逝在無邊無涯的黑暗里。
大多數的夫妻一輩子便這么過來的,李素也是。
不知不覺站在如此高的位置上,嘴上說著懶散悠閑,可總有無數的麻煩和待解決的事情等著他,為國也好,為家也好,終歸忽略了身邊離自己最近的人。
輕輕地走上前,許明珠仍沉浸在自己的愁緒里,未曾發現他。
李素又靜靜看了一會兒,忽然笑道:“只恨咱家池塘太小,載不動夫人這許多愁啊……”
許明珠一驚,見李素不知何時已走到自己的身后,自己卻未曾察覺,許明珠俏臉微紅,急忙見禮。
“妾身慢待夫君了,夫君勿怪。”
李素握住她的手,將它放在自己的掌心輕輕摩挲。
許明珠的手有些冰涼,指端也有點粗糙,當年為了他,許明珠來回橫穿沙漠,那段日子受了不少苦,有些傷痕甚至一輩子都磨滅不了,就這樣永久地留在手上,原本一雙潔白如玉的纖手,卻留下了幾道不太好看的疤痕。
李素心中泛起感動,每次握著她這雙不太好看的手,他總會想到漫天黃沙里那道孤獨又倔強的身影,來回橫穿數千里沙漠,冒著掉頭的風險,豁出一切只為救自己的性命。
如今丈夫功成名就,她又擔心家中沒有媵妾而害丈夫被人嘲笑,于是主動為他張羅納妾。
她的心里,滿滿的全是他。為他想,為他憂,為他生,為他死。
這樣的女人今生竟與他共結連理,李素何其幸哉。
捧起她的臉,李素輕輕點了點她的鼻頭,許明珠下意識地皺了皺鼻子,很可愛。
“嘖嘖,這小臉愁的,做一碗黯然飯都足夠了,有什么心事跟夫君說說吧。”
許明珠垂下頭,輕輕道:“妾身哪有心事,夫君剛晉了縣公,妾身沾光也升了誥命,咱家正是欣欣向榮之時,妾身高興得很呢。”
李素笑道:“高興得鼻子眼睛都擰成一團了,這高興的模樣倒也少見。”
許明珠忍不住捶了他一記,嗔道:“夫君又笑話妾身……”
李素嘆了口氣,道:“剛才丈人來了,你應該知道吧?”
許明珠點點頭:“是妾身請他來的。”
李素眨眼:“納媵妾的事也是你的意思?”
許明珠猶豫片刻,又點點頭:“夫君已是縣公了,家里卻只有妾身一個……”
李素打斷了她的話頭,道:“莫說那些大道理,我只問你,夫君若真的納妾了,你心里果真快活嗎?”
許明珠俏臉一白,接著幽幽嘆了口氣,道:“妾身快不快活不重要,夫君是個有本事的人,二十多歲便封了縣公,咱家已是長安城的高門權貴之家,夫君如此年輕,又居高位,正是李家開枝散葉之時,妾身雖與夫君成親數年,可至今未出子嗣,長安城許多權貴女眷都傳出閑話了,妾身知道夫君的情意未變,可妾身卻實不知該如何自處……”
李素皺眉道:“咱家生不生孩子,什么時候生,與別人家何干?各過各的日子,為何要在意別人的閑話?”
許明珠眼圈一紅,道:“過日子不是出家,咱們終究在紅塵里,如何能不在意別人的閑話?”
李素嘆道:“咱們的日子里只需要柴米油鹽,不該活在別人的嘴里,若照別人嘴里的活法,日子該如何過?明珠,執念太深不是好事,人生如白駒過隙,轉瞬便逝,試著放開心懷,多看看路旁的風景,等到我們老去,坐在院子的井邊一同追憶,我們某年某月曾經路過一座山,一條河,共同經歷過一場雪,一場雨,或者某年某一天,路上被絆了一下,我笑了,你哭了……這些才是咱們人生里最寶貴的東西,其余的那些,根本不重要。”
一番話說得許明珠泫然,垂頭沉默半晌,方才訥訥道:“夫君這些年走得太快,妾身越來越覺得……跟不上夫君了,我……很害怕。”
李素怔了怔,然后笑了。
說到底,因為自己驟晉縣公太突然了,許明珠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然后產生了強烈的自卑,于是患得患失,還給他張羅媵妾。
握住她冰涼的手,李素牽著她沿著池塘邊緩步而行。
“夫人,你啊,心中有魔,所以才會方寸大失,知道為什么心中有魔嗎?”
許明珠睜大了眼睛,搖頭。
李素笑容忽斂,哼了一聲,道:“因為閑的!”
許明珠愕然:“…………”
沒理會她的表情,李素走得很慢,但牽著她的手卻一直未曾松開。
夫妻二人沉默緩行,四周無人,一片靜謐。
李素在腦海里不停措辭,靜寂許久,忽然緩緩道:“家里的進項不少了,白酒作坊,香水作坊,還有大棚綠菜等等,這些進項維持咱們一家的開銷不成問題,但是,進項不能僅僅維持開銷,咱們得給子孫后代留點家底,哪怕將來生兩個敗家子,留下的家底也得夠他敗一輩子……”
許明珠不解地看著他,似乎不明白李素為何突然跟她說起這個。
李素望著她笑了笑,道:“進項不少,但有些雜亂,難免有錯漏疏忽之處,丈人這一年過得頗不順利,前年做茶葉買賣被我連累,牽扯進了人命官司,咱家也該貼補一下他,所以啊,我打算把白酒作坊,香水作坊,大棚綠菜,還有茶葉等等全部交給他來統一打理,咱們也不虧待他,所有收益分他兩成,每年不但能維持開銷,還能頗有盈余,也算對得起丈人了……”
許明珠吃驚地睜大了眼,訥訥道:“夫君,妾身雖是許家女兒,但如今也是李家人,夫君……大可不必如此。”
李素笑道:“夫人莫誤會,我這不是施舍丈人,而是請丈人幫忙,如今我驟晉縣公,朝中盯著我的人越來越多,縣公府參與商賈之事終究不大體面,難免被人所詬,交給丈人便順理成章了,就算是請丈人給咱家打個掩護吧,盡管所有人清楚買賣是誰家的,但那層窗戶紙還是得糊上,不能撕的。”
許明珠紅唇囁嚅幾下,欲言又止,終于還是沉默著點點頭。
李素牽著她的手繼續走,接著道:“未來也要做個規劃,不能光存錢財,還要把錢財投資出去,等春播以后,家里要派幾個部曲出門,嶺南,隴右,關內各州府都去看看,有便宜的地不妨買一些,然后各地建一些莊子,朝廷如今的政策是鼓勵開荒,咱們買地不算犯忌,但要選那種荒地良田,偏僻一點沒關系,主要是多召莊戶,勞動力才是最關鍵的,夫人知我平日懶散,家事都由你操持,這件事我便交給你辦了,不懂的地方再來問我,但別問得太頻繁,犯點錯誤沒關系,不傷筋動骨就好……”
許明珠神情越來越驚愕,李素今日跟她聊的話題顯然出乎她的意料之外,這些家事以往他很少提起,通常都是當甩手掌柜,家里守著那些作坊的進項,許明珠也沒有太長遠的投資目光,此刻李素驟然提到家中的未來規劃,許明珠愣神片刻后,神情頓時嚴肅起來,方才那一臉的輕愁薄怨早已消逝得無影無蹤,此時的許明珠儼然已是李家主母的端正模樣,以一種神圣使命般的認真心態,開始思考李家未來的產業戰略。
李素看著她小臉嚴肅的樣子,不由笑了,咳了兩聲后,接著道:“夫人知道去年前太子李承乾謀反事敗,東宮太子久懸不立,上次魏王殿下來拜訪,想招攬我投靠他,后來被我拒絕了,夫人知道我為何拒絕嗎?”
許明珠的思緒被打斷,見李素突然跟她說起這個話題,不由又吃了一驚,神情惶恐道:“妾身只是婦道人家,夫君何以拿國事問我?莫嚇妾身了,夫君一直都是有主意的,國事您自己決定,不需要問妾身的……”
李素笑道:“左右都是夫妻閑聊,什么話說不得?隨便說說嘛。”
許明珠猶豫了下,垂頭不出聲了。
李素接著道:“大唐未來的儲君很重要,不但陛下要慎重遴選,我們這些做臣子的也要三思而行,凡事站隊太早,有利也有弊,站太早了,萬一發現自己站錯了地方,連掉頭都難,日后避不開殺身之禍,站得太晚了,局勢都明顯了再選擇站隊,固然不會站錯地方,但前面排隊的人已將肉吃了,湯也喝了,連一點渣都沒剩下,反而還會被帝王猜忌甚至怨恨,同樣的,也會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所以站隊早或晚,什么時候站,站到哪一邊,這都需要把握火候和時機,早一點,晚一點,左一點,右一點,最后的結果或許都大相徑庭……”
李素絮絮叨叨說了一大通,許明珠實在忍不住了,訥訥道:“夫君為何對妾身說這些?妾身……實在聽不懂。”
李素笑道:“聽不懂也姑且聽之,就像你去廟里聽和尚念經,你能聽得懂嗎?情當是聽個熱鬧罷了。”
許明珠點點頭,又不出聲了。
李素今日似乎存心要讓她一路莫名其妙到底,居然真的繼續說起了朝堂之事。
“……所以,魏王上次招攬我,我拒絕了他,沒別的原因,時機和火候未到,現在笑得最歡實的人或許是他,世人皆知他必然是未來的東宮儲君,但所有人認定的事不一定便是真理,現在笑得多歡實都沒用,關鍵要看誰笑到最后,笑到最后的人才是笑得最好看的,以我看來,魏王殿下或許笑得太早了,而且笑得有些忘形了,夫人,你要記住,不管任何時候,最先笑得忘形的人,往往都是最后的失敗者,這種人你若遇到了,一定要離他遠一點,萬一被雷劈到傷害了無辜的你就不劃算了……”
許明珠噗嗤一笑,然后白了他一眼:“夫君這張嘴呀……”
李素笑了兩聲,忽然道:“夫人可知我為何要跟你說這些嗎?”
許明珠搖頭,抬眸疑惑地看著他。
李素直視她的眼睛,緩緩道:“因為我想讓夫人知道我在做什么,在想什么,無論家事還是國事。……夫人說我走得太快了,跟不上我,我便走慢一點,等一等你,牽著你,扶著你,夫妻是一輩子的同路人,我怎忍心讓你追得太辛苦?”
許明珠呆住,接著眼圈迅速泛紅,最后忽然忘情地抱住了他,撲在他懷里放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