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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六章 眾將登門(下)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貞觀大閑人

  李素向來是比較好客的,他喜歡與各種人打交道,從不介意對方的身份,上到皇帝公侯,下到販夫走卒,李素都愿意來往,從陽春白雪到下里巴人,李素都能與別人聊得很開心。

  但前提是……彼此之間最好能客氣點,真心也好,虛偽也好,“禮貌”倆字本來就是表象,相敬如賓一團和氣,不管真心還是虛偽,李素都喜歡。

  很顯然,今日登門的幾位將軍不認字,至少不認識“禮貌”倆字怎么寫,尤其以某程姓老流氓為甚。

  見李素迎出門來,程咬金樂了,不待李素行禮,便上前狠狠一掌,落在李素肩上,李素只覺肩膀一麻,然后半邊身子便沒了知覺,瞬間成為身殘志堅美少年。

  “哈哈哈,娃子不錯,都縣公了,還知道親自出門來迎老夫,算是個懂事又孝順的,不枉老夫疼你這些年……”

  一旁的牛進達冷冷一哼:“就迎你一人?當我們都死了嗎?”

  李績也皺了皺眉,沉聲道:“老匹夫下手輕點!沒見老夫的外甥疼得掉眼淚了?”

  李素眼噙淚花,奮力擠出一絲難看的微笑,掙扎著躬身行禮:“各位叔伯大駕光臨,寒舍蓬蓽生輝,不勝榮光,小侄這是喜極而泣,喜極而泣……”

  程咬金哈哈大笑:“睜眼說瞎話還面不改色,到底是你們李家的種,跟李績老匹夫一個德行,走!進屋,今日我等特為恭賀你晉爵而來,好酒好菜只管上,娃子莫慢待了我等。”

  說完也不等李素表示,程咬金竟大步流星徑自進了門,老馬識途的樣子比主人還主人。

  李績牛進達等老將在后面笑罵了幾句,也跟著進了屋。唯獨剩下李素一人獨自在門外發呆。

  ——不知道現在在門上掛一個“閉門謝客”的牌子還來不來得及?

  老將們的背影很偉岸,看在李素眼里卻像一群餓極了的蝗蟲飛進了自己家,李素呆怔片刻,然后渾身一激靈,急忙快步追了上去。

  十來位將軍,除了程咬金牛進達和李績,還有幾位連李素都覺得面生,其中兩位看起來尤為矚目,一位年紀五十來歲,比程咬金小幾歲的樣子,個子不高,但生得孔武,穿著尋常的團花綢衫,面沉如水,不茍言笑,顯得很低調。

  另一位比較年輕,三十來歲的樣子,個子高挑,臉上時刻帶著謙遜有禮的微笑,舉足邁步卻時刻與前面那位老者維持一前一后半步距離,顯然這兩人的關系不是親戚就是上下級。

  眾人進門后,李素領著他們往前堂走去,見李素好奇的目光瞥過來,那位五十多歲的長者嘴角微微一扯,一開口卻聲若洪鐘。

  “老夫姓蘇,名定方,冀州人氏,現任左驍衛大將軍,久聞李縣公年少有為,名動天下,是百年一遇的少年英雄,蘇某心慕之,今日借幾位老將的光,老夫厚著臉皮來瞻望一下李縣公的風采,還望李縣公莫怪老夫唐突冒昧。”

  李素聞言一愣,接著一驚。

  蘇定方,又一位大唐猛將,沒想到今日連他也登門了,由此可見……自己果然很牛逼了。

  “猛將兄!……啊不,小子拜見蘇伯伯,小子久聞蘇伯伯之大名,無緣得見,今日能見蘇伯伯風采,小子三生有幸。”

  蘇定方看來不太像是很隨和的人,或許常年治軍,性格看起來也非常的嚴肅,李素這般殷勤見禮,蘇定方也只是扯了扯嘴角算是禮貌性的笑過了。

  轉身朝身后指了指,蘇定方淡淡道:“老夫今日沾了各位老將們的光,這小子卻沾了老夫的光,聽說老夫今日要來拜會李縣公,這小子亦心慕李縣公久矣,纏磨著老夫非要跟來,老夫拗他不過,只好順手帶來了,哦,對了,他姓裴,名行儉,出身河東裴氏望族,現任左屯衛倉曹參軍,這幾年跟著老夫學點領兵布陣的手藝,勉強算是老夫的徒弟吧。”

  李素又是一驚。

  裴行儉,又是一位猛人啊!文武雙全,德才兼備,大唐未來的中流砥柱,可謂柱石名臣。

  蘇定方,裴行儉……兩位宿將名臣居然是師徒關系,而且一同來拜會自己,這令李素著實有些驚訝。

  二話不說,李素趕緊行禮。

  “愚弟拜見裴兄,裴兄之名,愚弟聞名久矣,今日得見風采,實在是人中龍鳳……”

  裴行儉顯然有些老實,急忙躬身長揖回禮,神情惶恐連道不敢,接著目露疑惑之色,不解地道:“李縣公聽說過末將?哪里聽說的?”

  李素一滯,名臣嘛,自然一出生就透著不凡,比如出生時房頂長靈芝,紫光漫天,異香滿室什么的,裴行儉有名則已,但他的名氣是在后來的高宗年間才掙出來的,如今的貞觀年間,他還只是個籍籍無名的倉曹參軍,長安城里這樣的小人物一抓一大把,李素嘴賤,張嘴便是“久聞大名”,這話對李素本人來說是大實話,可對別人來說卻實在有點虛偽了。

  見蘇定方和裴行儉都好奇地盯著他,李素臉頰抽搐了幾下,仰天打了個哈哈。

  “我觀裴兄器宇軒昂,氣度不凡,必非池中之物,就算如今身處潛淵,將來必有騰達之日。”

  蘇定方和裴行儉飛快對視了一眼,良久,蘇定方捋了捋長須,緩緩道:“行儉,孔圣曰:‘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你素慕李縣公之才,但人無完人,李縣公這睜眼說瞎話之才,爾絕不可效之,否則必逐你出門墻。”

  李素:“…………”

  裴行儉看了李素一眼,忍住笑恭敬地道:“是,行儉明白。”

  李素嘆了口氣,今日來的這一群老殺才里,還以為蘇定方和裴行儉算是好人,此刻看來,是自己太天真了。

  前堂賓主坐定,李道正也出來與李績程咬金等老將見禮。

  李績與李道正雖已相認,但來往并不密切,當年的那樁恩怨顯然不是那么容易揭過去的,彼此心里都還有著心結,這個心結目前二人解不開,也揭不過。

  所以李道正與李績見禮時表情很平靜,絲毫沒有自家人的親密感,反倒顯得有些疏離,淡淡互行一禮后,二人同時轉開了目光。

  程咬金卻對李道正很欣賞,沒等李道正行禮,程咬金一把揪住李道正的胳膊,大笑道:“老夫也算認識你多年了,沒想到當初還是走了眼,未曾發現老弟你當年也是一位響當當的英雄好漢,俺老程生平最喜歡結交的便是豪杰英才,你我之間莫論那些虛禮,來來來,與老程先痛飲三杯再說話!”

  此言一出,堂內幾位老將的目光紛紛望向李道正。

  李素的名氣自然是長安皆聞,后來與李績認親之事也是滿城皆知,但這其中的內情卻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見程咬金對李素的父親如此熱情的態度,眾人頓時饒有興致地紛紛看著二人。

  李道正平日蔫不出聲像只病貓,憨厚木訥的形象可謂深入人心,然而今日堂上所坐的皆是當世名將,李道正不知怎的仿佛也激起了滿腔久蟄的豪情,聞言哈哈一笑,也不矯揉推搪,端起案上的漆耳杯果真與程咬金痛飲了三杯,烈酒入喉,一滴不漏,豪邁之狀頓時引來堂上諸將一陣轟然叫好。

  程咬金是個人來瘋,痛飲之后高興得不行,隨即卻朝李素鄙夷地瞥了一眼。

  “爹是好漢,兒子卻是個慫蛋,每次與老夫飲酒偷奸耍滑缺斤短兩,還往自己的袖子里偷偷倒酒,以為老夫眼瞎沒看見,娃子啊,你和你爹不一樣,從飲酒便能看出,你不是個實誠人。”

  一席話惹得諸將大笑,連李道正都笑了。

  李素滿頭黑線。

  今日一定不是黃道吉日,不然不會有一群老殺才招呼都不打便跑上門來給自己添堵……

  還是舅舅心疼外甥,李績狠狠瞪了一眼程咬金,笑罵道:“子正莫理會他,老貨狗嘴吐不出象牙,你若不搭腔他便覺無趣,不再聒噪了。今日老夫等人登門,一則賀子正晉爵縣公,至于長安城的那些流言蜚語,子正莫放在心上,呵呵,陛下賞功罰過何錯之有?子正這些年為大唐立下的功勞世人皆知,幾個文臣如跳梁小丑,由得他們蹦達,過不了多久便自會消停……”

  牛進達捋須點頭,沉聲道:“懋功所言不錯,我大唐封爵向來公正,子正力排眾議,一人之力引進真臘稻種,從此我大唐的糧食畝產多了近三成,對天下窮苦百姓皆有活命之恩,此功可比開疆辟土大多了,全天下的百姓向子正磕頭也是應當,更遑論以往子正造震天雷,死守西州,晉陽平亂等等諸多功勞,陛下封你為縣公并不為過,只是朝中那些文臣都紅了眼,嫉妒使然罷了,子正勿須理會,陛下自有圣心決斷。”

  李素急忙躬身行禮受教。

  李績接著笑道:“賀你晉爵縣公是為其一,其二么,我等卻是來謝你進諫之情……”

  李素眨眼:“進諫之情?”

  “不錯。”李績笑容一斂,神情變得嚴肅起來,沉聲道:“前些日你向陛下進諫,請陛下立開國功臣畫像,供于樓閣之上,為陛下追憶往昔征戰歲月,憑吊逝去袍澤之用,此諫立心立德,善莫大焉,老夫代活著的和逝去的袍澤們多謝子正了。”

  說完李績忽然起身,肅然朝李素長揖一禮,程咬金牛進達等諸將也紛紛站起身行禮。

  李素大吃一驚,急忙上前攙扶,口中連道不敢。

  程咬金道:“娃子莫推搪,這禮你受得起!遙想當年,我等追隨陛下滅暴隋,平天下,南征北戰,金戈鐵馬,多少曾經并肩作戰的老弟兄一個個都死了,有的死于沙場,有的死于病痛,秦瓊,張公瑾,老段……他們一生征戰,好不容易鼎定了偌大的江山,最后卻沒享到福,每年陛下與我等武將舊臣飲宴時,陛下都會提起他們,然后淚流不止,娃子你向陛下進諫立功臣畫像,以供萬世瞻拜,我等老弟兄皆承情萬分,也代那些逝去的老弟兄謝你了。”

  李素苦笑道:“各位叔伯莫折煞小子了,立功臣畫像確是小子進諫,但當時我只是試著說一說,小子是晚輩,只恨生得太遲,沒能見到諸位長輩當年征戰沙場的風采,那日見陛下獨自垂淚幽思往昔,小子動了念頭這才說起此事,真的只是順手為之,不值諸位長輩一謝。”

  程咬金大笑道:“好了,老夫等也只是道聲謝而已,沒見咱們都是空手登門嗎?情分欠大了,送禮倒落了俗套,以后娃子若被人欺負,咱們這些老家伙說話還算有點分量,倒要幫你稱稱他的斤兩……”

  李素一凜,急忙躬身道謝。

  他知道,程咬金當著眾人的面說出這番話,顯然用心良苦,以往李素與軍方的關系向來不錯,但是這個“不錯”的范圍比較狹窄,充其量便是程咬金,李績,牛進達,侯君集這幾位,然而今日程咬金放了這番話出去,算是代表整個大唐的軍方承認并接納了李素,日后李素的后臺可就不止是這幾位了,簡單的說,李素將來不帶一文錢周游天下,只要找到軍營所在,基本能夠白吃白喝白拿不說,還能挑三揀四。

  當然,以后闖禍的話,能罩他的人更多了。

  想到這里,李素不由受寵若驚,然后開始思量……

  日后得闖出一個怎樣級別的大禍,才對得起軍方給自己提供的保護傘啊,禍闖小了都不好意思跟軍方張嘴求包養求抱抱……

  按慣例,客人登門,酒宴必不可少,尤其是客人屬于不怎么講道理那一類,更要小心招待,不給他們任何一個不爽便拆房子的借口。

  李素當即吩咐府中設宴,很快便有熱騰騰的酒菜端進前堂。

  李家的菜和李素這個人一樣名滿長安,在這個做菜方式單調,只知道煮和烤的年代里,李家的蒸煎炒燜炸等各種花樣繁多的烹飪方式得到了滿朝上下的一致贊頌,就連李世民都不能免俗,以皇帝的身份強行派過幾名御廚特意來李家拜師學藝。

  當一盤盤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端上來后,這些平日養尊處優的老將們頓時紅了眼,全然不顧身份和形象狼吞虎咽起來,李素和李道正目瞪口呆,嚴重懷疑這群殺才登門的目的,什么慶賀晉爵,什么道謝,全是借口全是套路,多半在家里餓了三天特意等這一頓……

  李素默默嘆息。

  登門沒帶禮物,還蹭吃蹭喝吆五喝六,今日果然是個諸事不宜的壞日子,注定命犯吃貨。

  幽雅恬然的前堂秒變豬圈,只聽得一陣豬吃泔水般的淅瀝聲,武將們吃喝的樣子很震撼,端起盤子往嘴里一撥拉,整盤菜就這么入了肚,然后再神情從容地端起另一盤……

  很快,端上來的菜肴便被眾人一掃而空,看著眾人意猶未盡咂摸嘴的模樣,李素情知今日不能善了,擦了擦額頭的汗,扭頭吩咐下人照原樣再給各人來一份。

  諸將對李素知情識趣的表現很滿意,紛紛露出了贊許的笑容,程咬金剔著牙,眉眼一瞥,哼哼道:“你家的酒菜還算不錯,可惜分量太少,明知我等食量不小,這點塞牙縫的分量端上來,是想糊弄老夫么?”

  李素苦著臉連道不敢。

  貴客臨門,來者皆是當世名將,每個人在史書上都有著濃墨重彩的一筆,明明應該榮幸雀躍的,可是此刻心中莫名而生的一股被強梁盜匪打劫的心情是腫么回事……

  中場休息等上菜的空檔,眾人在前堂閑聊開了,話題不算太高尚,除了吹噓當年多么英勇,立下多大的功勞,如何在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等等,然后畫風突變,毫無鋪墊轉折地開始說起長安城某青樓的姑娘不錯,胸啊屁股啊一通品評議論,然后彼此露出只可意會的嘿嘿淫笑,當然,這種傷風敗俗的話題毫無疑問自然是程咬金這個老流氓先挑起來的。

  欣慰的是,李素剛認的舅舅大人還算比較高尚,并未參與如此下流的話題,趁著他們議論的時候,李績起身將李素召出前堂,舅甥二人沿著前堂外的回廊漫步而行,一直走到一個無人的偏僻角落,李績這才轉過身望著李素。

  “晉爵之風波,你勿須太擔心,眼下朝中尚有議論,但過不了多久終會平息的,晉爵旨意已下,陛下不可能收回成命,再說你的功勞擺在這里,瞎子都看得見,那些眼紅的文臣們只是叫囂幾句,其實他們心中也沒有底氣,很快他們就會閉嘴了。”

  李素心中一暖,笑道:“多謝舅父大人提點,小甥并不擔心,說實話,陛下晉我之爵本非我情愿,若陛下真想收回,我還求之不得呢……”

  李績聞言皺了皺眉:“男兒大丈夫,生于世間當立身立德,成就蓋世功名以耀千古青史,你年紀輕輕,緣何常懷沉暮之氣?”

  李素想了想,長揖一禮,道:“鐘鼎山林都是夢,人間寵辱休驚。對小甥來說,蓋世功名不如家中嬌妻素手奉上的一盞清茗。”

  抬頭與李績的目光直視,李素笑道:“功名是冷的,清茗是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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