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李素一不小心又把自己內心的陰暗面展現出來了。
說的其實沒錯,從祿東贊目光里一閃而過的驚慌之色來看,李素覺得自己的猜測還是比較準確的,這家伙果然跟自己想象中的一樣無恥,至于自己為何會猜到如此無恥的想法……算了,不深究。
祿東贊臉色難看,他沒想到李素一語便道破了他的想法,當初在李承乾謀反之時,祿東贊便派人回吐蕃稟報松贊干布,請求速速派兵至兩國邊境,視唐國局勢而定進退。誰曾想唐國那位謀反的太子實在太不爭氣了,謀反被平定后,李世民也對朝堂進行了清洗,但作為深富政治經驗的帝王來說,清洗的尺度和范圍是有著縝密思量的,原則就是亂朝堂而不亂天下,清洗的這些日子,與太子謀反案有牽扯的人等悉數被拿,可是三省六部每日仍舊不慌不亂地處理國事朝務,一點也沒耽擱,更沒有意料之中的天下大亂。
原本以為走了一步妙棋的祿東贊,現在明顯感到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大軍陳兵邊境,反倒被唐國君臣拿住了把柄,原本對唐國和親之事出爾反爾而理直氣壯的吐蕃使團,現在發現自己并沒有那么理直氣壯,風水輪流轉,現在似乎輪到自己心虛了,因為在和親之前,吐蕃已對唐國干過一件理虧的事,這事還偏偏無法辯解,怎么解釋都說不通,沒事向兩國邊境增兵五萬,該怎么解釋?難道說這是我們吐蕃的福利,請這五萬人來邊境郊游燒烤開年會么?
看著祿東贊陰晴不定的臉色,李素笑了笑,道:“祿兄,若說仁義,我大唐君臣對兄弟友鄰向來仁義無雙,寧教天下人負我,不使我負天下人,平定李承乾謀反已經有段日子了,我大唐皇帝陛下早在月前便接到了邊城急奏,陛下失望之余,對祿兄可仍是以禮相待,并無半點怠慢之處,對貴國使節,大唐自問仁至義盡……”
頓了頓,李素接著笑道:“祿兄深諳中原文化,當知我們千年前有位圣賢,名叫孔子,他曾說過一句話,他說‘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意思就是說,你敬我一尺,我還你一丈,若你負了我,做了對不起我的事,那么,我也不會熱臉貼冷屁股,該怎么辦就怎么辦,以公正之心對待辜負我的人,這就是所謂的‘以直報怨’,祿兄,貴國大軍陳兵邊境,對我大唐虎視眈眈,如此情勢之下,我大唐若還依照前約,送文成公主去和親,貴國未免太天真了,真以為我大唐怕了你們?大唐有必要自甘下賤去維護吐蕃和大唐之間那可笑的和平嗎?”
祿東贊表情尷尬中帶了幾分憤怒,然而,再也沒有像剛才那樣激烈了,顯然李素這番話將時勢剖析得很透徹,而且說的都是實情,祿東贊已無言以對。
沉默半晌,祿東贊終于找到了理由,緩緩地道:“李縣侯恐怕所言不實吧?據老夫所知,貴國皇帝陛下之所以反悔和親,實因文成公主殿下與真臘國王子有了私情……”
看著李素冷笑了一聲,祿東贊接著道:“李縣侯不知收取了江夏王殿下多少好處,竟充作幫兇,在此事里推波助瀾,慫恿貴國皇帝陛下背信棄義,這一切皆因李縣侯而起。”
李素正色道:“胡說八道,沒有證據不要亂說污我清名,什么收取好處,你哪只眼睛看見了?世人皆知我為官清廉,怎么可能做出如此無恥之事?”
祿東贊怒哼一聲,捋著長須嘿嘿冷笑。
“再笑得這么難看我便拉你見官了啊,告你丑陋罪。”
祿東贊怒目而視。
李素點點頭:“對,維持這個表情,比剛才好看多了……不怕實話跟你說,文成公主與真臘國王子確實是兩情相悅,早在一年多以前便互許終生了,若沒有你們吐蕃跑過來突然橫插一杠子,如今二人只怕早已雙宿,只羨鴛鴦不羨仙了……”
嫌棄地瞥了祿東贊一眼,李素嘖地一聲:“你看看你們吐蕃,造了多大的孽,棒打鴛鴦要折陽壽的,你們不但沒有一絲愧疚,反而質問我大唐反悔和親,貴國的禮樂早已崩壞了吧?”
祿東贊臉都氣綠了,深深覺得跟這種混賬無法聊下去,并且再次對中原儒家文化產生了懷疑,宣揚人類真善美的儒家文化環境,為何培養出了這么一號無理取鬧的貨色?
祿東贊決定不跟他聊前因了,只聊后果。
沒辦法,李素的口才屬于胡攪蠻纏那一類,任何理虧的事到了他嘴里打個轉兒,立馬變成了對方理虧,自己反倒成了受害者,一派歪理胡言卻偏偏無從爭辯,一開口爭辯便有更多的歪理等著他,一環接一環,形成了一個解不開的惡性循環,漸漸把自己逼進死胡同。
祿東贊是吐蕃大相,有著高貴的身份地位,他沒有興趣跟一個無恥的年輕人繼續爭辯下去,就算爭贏了,對吐蕃來說也毫無益處。
“閑話休提,李縣侯,老夫只問你,貴國和親一事你打算怎么辦?”祿東贊沉聲問道。
李素眨眨眼:“我先反問一句,貴國邊境的五萬大軍,祿兄做何安排?”
祿東贊冷冷道:“文成公主啟程赴吐蕃之日,便是吐蕃大軍撤兵之時。”
李素冷笑:“施以兵威,逼大唐就范?祿兄,你考慮清楚了?或者說,你這個決定是否也是貴國松贊干布的意思?”
祿東贊臉上閃過一絲遲疑,接著點點頭:“是,貴國出爾反爾,背信棄義,吐蕃揮義師而伐不義,王道也。”
李素嗤笑:“王道?義師?祿兄,這里就我們兩個人,冠冕堂皇的話就沒必要說了,聽著惡心,若是吐蕃執意要戰,那么,便戰吧,兩國和親一事就此作罷,明日我恭送祿兄離開長安,咱們兩國各自整軍備戰。”
祿東贊眼睛瞇了瞇,李素的反應令他有些不解,今日二人你來我往說了那么多,算是不正式的兩國談判了,而談判是有技巧的,一般來說,只要雙方仍有一絲意愿,當一方強硬時,另一方便會適時地妥協半步,然后各自繼續討價還價,就在這種互相不停的強硬,妥協的過程里,力求找到一個雙方都能勉強接受的臨界點,那個臨界點往往便是最后能夠確定的條款了,這便是談判的作用。
祿東贊剛才所謂的“揮義師而伐不義”,便是一種以強硬方式的試探,試探大唐的底線到底在哪里,要怎樣才會愿意把文成公主嫁過來。
可是沒想到這個李素再次不按牌理出牌,居然沒有絲毫的妥協退步,一句話便強硬地堵了回去,讓談判霎時陷入了無法解開的僵局。
祿東贊開始猶豫了,從李素的語氣里,他察覺大唐似乎真有跟吐蕃開戰的意思,就因為五萬大軍陳兵邊境,大唐便欲開戰?這……皇帝陛下的脾氣也太大了吧?
思忖猶豫間,李素卻忽然站起了身,瀟灑地拂了拂袍袖,接下來的話不幸證實了祿東贊的猜測。
“沒什么好談的了,祿兄,你我各位其主,來日戰場相見,也只能各自忠君之事,刀劍相向了,告辭。”
李素說完隨意地拱拱手,轉身便待離開。
祿東贊急忙起身,剛跨出一步,便見屋門外副使拉扎一臉惶急地走進來,顧不得失禮,當著李素的面,湊到祿東贊耳邊,輕聲耳語幾句。
祿東贊悚然大驚,目光陰沉地盯著他,用吐蕃語問道:“確定了?”
拉扎點頭:“確定了,尚書省和兵部的調兵令已出了長安城,連同皇帝的圣旨一起走的,直赴劍南道交州都督府。”
祿東贊神情閃過一抹慌張,喃喃道:“調撥三萬府兵……”
拉扎低聲道:“據傳聞,唐國皇帝有意任鄖國公張亮為山南道行軍大總管,統領這三萬兵馬,明日便將啟程,對松州,茂州,綿州三城兵馬進行整合,伺機進軍松州邊境,與我軍遙相對峙。”
祿東贊眼皮猛地跳了幾下。
麻煩了!
看樣子,唐國皇帝似乎并非隨口說說的,當初李承乾謀反,吐蕃發動五萬大軍威逼邊境,不可否認,在當時來說確實是個正確的做法,兩國之間并不熟,所謂“趁你病,要你命”,正是題中應有之義。
可是誰能想到,當初的一步妙棋,如今竟成了吐蕃早早埋下的一個隱患?
祿東贊來長安幾個月了,最初滿懷世界和平的美好愿望,促使兩國結成親家,永結秦晉之好,現在事態卻朝著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鬼知道這幾個月自己究竟經歷了什么,好好的和親最后變成了兩國開戰……
祿東贊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悲憤之情。
剛才我說開戰……真的只是隨便說說的啊,你們唐國的君臣是不是瘋了,居然玩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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