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正一生磊落,活得堂堂正正,唯獨做過一件對不起人的事,那位他曾經對不起的人,如今就站在他的面前。
原本,他可以選擇不站在他面前,世界很大,一個住在長安城里,一個住在長安城外,相隔不過數十里,可是他與他二十多年沒見過面,李績這些年數十次派家仆精騎尋找李道正的下落,皆是無功而返。
然而,世界也很小,尋常的日子,尋常的街頭,不經意的抬眼便是老天注定久別重逢的緣分,至于重逢后的恩或怨,如果不能一笑泯之,那便認真償還。
李績和李道正都無法一笑泯之,可是,卻不知從何償還。年月太久了,久得仿佛往事已成了隔世,總覺得已是上輩子的事了。更何況,二人若論起當年的恩怨,恐怕誰都說不清楚到底是恩還是怨,李道正做過對不起李績的事,僅此一件,可是二十多年前,李道正做過的事卻實在太對得起李績了。
熙攘的街市委實不是重提舊年恩怨的好地方,只是李績和李道正渾然不覺,無視路人驚懼敬畏的眼神,也無視巡街武侯小心翼翼不敢靠近的怯懦身影。
看著李道正跪在自己面前,李績仍呆怔不發一語,表情變幻莫測,二人對話的一來一往間,程咬金和牛進達在一旁大抵也聽出了意思,然后二人面面相覷,發現彼此臉上皆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
李素竟與李績是親人,而且是嫡親的舅甥?
饒是兩位將軍久經陣仗,仍被這個事實震得兩耳嗡嗡作響。
李績似乎也不敢相信,呆怔許久,李績吃吃地道:“你說的那個‘李素’,是……‘那個’李素?”
話問得很奇怪,可李道正聽懂了,篤定地點點頭:“是‘那個’李素,程將軍和牛將軍都認識的‘那個’李素。”
李績依然一副驚呆的模樣,喃喃道:“原來他……竟是英娘的孩子!是了,應該是她的孩子了,當年第一眼見到他便覺得眼熟,老夫只當是錯覺,原來不是錯覺,果真是我妹子的孩子……”
垂頭看著李道正,李績的目光里仍充滿了怨恨和怒意,只是還摻著幾分復雜的色彩。
“你一生未給人下過跪,跟隨老夫那些年你一直是條鐵骨錚錚的漢子,今日竟為了兒子下跪求人,足見你確實疼愛他,李長生,你聽清楚了,老夫恨不得親手殺了你,當年的事情沒完,待將李素保出來,你我的恩怨慢慢算!”
李道正垂頭道:“多謝大將軍,還有,我如今改了名,叫李道正。”
李績一怔:“李道正?你一個粗人能取這種名字?”
李道正平靜地道:“英娘給我取的,她說,既然隱姓埋名長相廝守,前塵種種便該一刀斬斷,毫無留戀,故給我換了個名字,名曰‘道正’,謂之‘道正氣和’,做人磊落,戒妄戒嗔,與她平淡度盡此生。”
李績眼眶又紅了,緩緩點頭,嘆道:“是她的性子,她總是那么好強,當年我一時氣急說了幾句重話,第二日便不見了你和她,離家遠遁私奔恐怕也是她的主意吧?”
李道正點頭:“是,當年她實在氣極了,也不愿我受委屈,當夜便拉我離開了李家,說是要與李家恩斷義絕,此生不見,給我改名時甚至連我的姓都想換了,但我感念李家收養之恩,不敢或忘,寧死不愿改姓,英娘沒法子,只好給我留了李姓。”
李績仿佛受了巨大的打擊,黯然道:“只不過幾句氣話,為何如此絕情,要與李家恩斷義絕?”
李道正嘆道:“她哪里絕情了?大將軍,離家之后我們并未走遠,所居之地離長安城只有數十里,每日傍晚,夕陽西下,她總是站在村口,癡癡地看著長安城方向,每年大將軍生辰之日,她也著我從村口沽兩斤酒,關上門一人獨飲,大醉而眠,逢家祭先祖之日,她也會帶上我,在村外找個偏僻無人的野地,點燭焚香,面北而拜,再大哭一場……大將軍,李家生她養她,她如何割舍得下?我知道,她做夢都想回去,也勸過她無數次,只是……她太好強了,倔強了一輩子,死撐了一輩子,到死都沒能再踏進家門一步……”
李道正說著說著不禁潸然淚下,李績也流著淚,泣而跺腳,長嘆道:“自家人有什么天大的檻過不去?何必為了一口氣而誤了一生!”
看著淚如雨下的李道正,李績深吸了口氣,努力平復了一下情緒,指了指他,道:“你,先跟我回家,當年的事慢慢再說,現在重要的是把李素保下來……”
轉頭望向程咬金和牛進達,李績朝二人拱了拱手,道:“多年的一點家事,教二位見笑了,李素是二位的晚輩子侄,只是于我而言,他已不僅是晚輩,而是失散多年的親人,二位,此時不同彼時,如何保下李素,老夫要下把力氣,也請二位與老夫呼應一二。”
程咬金和牛進達互視一眼,默默點頭,慣來嬉笑怒罵的程咬金此刻神情也正經了許多,他明白李績話里的意思。剛才之前,李素是大家的晚輩,三位將軍為他求情緣于這些年的情分,緣于大家對李素的疼愛,然而今日與李道正相逢,得知李素是李績的親外甥后,事情的性質便不一樣了,李素成了親人,真正有血緣的親人,李績出于對外甥的護短也好,出于對妹妹多年的愧疚心理也好,總之,李家這回保李素是要下死力氣了。
打個簡單的例子,剛才之前,三位將軍保李素只能說盡其所能,盡到自己最大的努力,事若不成,三人也毫無辦法,但此刻不一樣了,知道李素是李績的親外甥后,李績欲保下他,必然要動用李家多年積攢的所有資源人脈,可以說是不惜一切代價,多年攢下的人情也好,恩情也好,該用掉的毫不猶豫地用掉,一切只為將這個外甥保下來。
這就是有血緣和沒血緣的區別待遇,很現實,但也是事實。
太極宮,甘露殿。
李素此刻自然不知道長安街市上發生的那一幕,更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已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仍與李世民相對而坐,二人大眼瞪小眼,半個時辰沒說過一句話了。
論年齡,大家差了幾十年,二人之間豈止是代溝,簡直是鴻溝天塹,論性格,李世民那種剛愎自負的性格也是李素最討厭的,論共同話題,這就更沒得聊了,李世民就是個有著官方身份的土地主,每天腦子里琢磨的事就是盯著地圖,想著使個怎樣的法子把大唐的領土擴大一些,再擴大一些,而李素,每天三個飽一個倒,典型的混吃等死不求上進,兩人說起公事還能有問有答,若聊點私人的話題,簡直是話不投機,三句話后便有強烈互相捅刀子的沖動……
殿內很安靜,氣氛安靜得有些尷尬。
李世民也不嫌無聊,沒話說就批奏疏嘛,可他卻偏偏啥事不干,只盯著李素的臉,眼睛一眨不眨,盯得李素渾身發寒,尷尬得有一種索性流放到黔南去的沖動,黔南多好啊,可以看瀑布,游苗寨,心情好的話索性翻過云貴高原跑去吐蕃搞點事,如今雖然是一片荒蠻不毛之地,帶上帳篷獵點野味只當是野外生存訓練了,哪怕繼續回大理寺蹲牢房也舒坦,總好過被這一雙龍眼盯獵物似的盯著……
李素坐立難安,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干笑著打破尷尬的沉默。
“陛下,今日天氣真是哈哈哈啊……”
李世民哼了哼:“‘哈哈哈’是天氣很好的意思么?”
李素認真地道:“是。”
李世民皮笑肉不笑:“不陰不陽,不晴不雨,何來‘哈哈哈’?”
李素暗暗撇了撇嘴。
跟這種不會聊天的人聊天,簡直分分鐘能釋放人性里的暴戾因子,簡單的說,就是想弄死他。
照這樣聊下去,還不如尷尬的坐著呢。
所以李素決定閉嘴。
殿內于是再次陷入安靜。
良久,李世民忽然道:“前太子承乾謀反,你可有參與?”
李素嚇了一跳,急忙道:“臣只是閑散之官,哪里敢摻和這等掉腦袋的事,陛下莫嚇我……”
李世民笑了笑,笑得李素直發毛,一時間也分辨不出笑容里的含義。
“既然你說沒參與,那便沒參與吧,此案被牽連的朝臣多達二百多人,多牽扯一個,少牽扯一個,其實沒什么打緊了,只是刑部和大理寺細審之后,許多疑點無法釋之,比如,四方館恰到時機的那把大火,還有,據說侯君集臨陣反戈也與你有關,勉強也算是一樁大功吧,可你卻偏偏壞了和親大事,李素,當著朕的面,你不妨說說,你究竟是忠是奸?朕該如何評價你?”
李素眼皮直跳,垂頭道:“臣是忠臣,只是偶爾犯點小渾,偶爾做點錯事,就算是外人眼里覺得做措了的事,也不一定真的錯了,十年,二十年,千百年,后人會給臣一個公正的評斷。”
李世民哂然一笑:“朕聽出來了,你到現在還是覺得壞了和親并無錯,你心里有冤屈,對嗎?”
李素抬頭直視他,道:“陛下,臣確實不覺得壞了和親有錯,臣還是那句話,臣唯一做錯的,便是不該瞞著陛下行此事。”
“理由呢?”
“臣現在拿不出理由,和親之策,自漢朝便有之,數百年來已成歷朝慣例,大唐自不可免俗,哪怕臣現在解釋千言萬語,陛下也不會覺得臣是對的,所以臣在等宦官把東西拿來,那時陛下便知臣的做法到底是錯是對。”
李世民疑惑道:“此物……竟如此重要?”
“未來千年,澤被兆民,實是安邦定國之物。”
李世民盯著他許久,終于灑脫一笑:“好,朕便等著看。”
宦官比想象中來得快,來去只花了兩個時辰,看著氣喘吁吁滿面塵土的宦官出現在殿外,李素知道,他……肯定超速了。
宦官進殿后來不及喘口氣,手捧著兩個小錦袋匆匆走到李素面前,將錦袋遞給他。
李素笑著道了聲辛苦,然后將兩個小錦袋打開,這時李世民也湊了過來,一臉好奇地盯著兩個小袋子。
袋子沒什么出奇之處,出奇的是袋子里的東西,打開后竟是兩株稻穗,還有兩把潔白晶瑩的稻米。
李世民見費了半天勁,拿來的居然是如此尋常的稻穗,臉色頓時有些難看了,陰沉著臉冷冷道:“李素,你最好給朕解釋清楚,這就是你所說的‘澤被萬民’?你當朕是三歲孩童耶?”
李素沒說話,也沒解釋,從袋子里取出稻穗稻米后,小心翼翼地捧著它們,神情凝重地將它們分成兩堆,擱在面前的桌案上。
兩捧稻穗稻米靜靜地躺在桌案上,散發出金黃色的光芒。
李素這才拱了拱手,道:“陛下,這就是臣所說的‘澤被萬民’,陛下且請息怒,愿意聽臣解釋么?”
李世民陰著臉,怒哼一聲道:“說吧,朕的貞觀朝難道讓人說話的機會都不給嗎?不過你的理由最好讓朕信服,否則,可不止是流放黔南那么簡單了!”
威脅!嚇死寶寶了……
李素不易察覺地撇了撇嘴,捧起桌案上兩堆稻米其中的一堆,雙手將稻米捧在手心里,朝李世民一遞,道:“陛下請看,這是臣家中天字良田今年所收的稻米,您看看這顆粒,這飽滿度,還有米的色澤光度……”
李世民皺著眉,但還是依言湊近了仔細端詳片刻,然后抬起頭,冷冷道:“那又怎樣?”
李素笑了笑,然后捧起桌案上的另一堆稻米,道:“陛下再請看,這是真臘國今年所產的稻米,同樣的,您請看看它的顆粒,飽滿度,還有色澤……”
李世民眉頭皺得更深了:“真臘國?靠近南詔的真臘?”
“對。”
李世民再次湊近仔細端詳觀察,半晌,直起身子,道:“有差別,你家所產的顆粒較小,也不如真臘國的飽滿,色澤偏黃,真臘國的潔白如玉……”
李素放下稻米,又拿起一株稻穗,道:“陛下請看,這是臣家中良田種的稻穗,您看看稻穗被米粒壓彎的程度……”
順手再拿起另一株稻穗,李素接著道:“這一株是真臘國的稻穗,言語說不明白,臣把這兩株稻穗放在一起,陛下便可直觀的比較。”
說著李素將兩株稻穗并排舉起,李世民湊得很近,細細打量,比較。
良久,李世民點點頭,道:“確有差別,你家稻穗根株較小,桿莖稍細,稻谷雖將穗子壓彎,可是程度卻不如真臘國的穗子,真臘國的稻穗粒大,無芒,壓分量,你看那稻穗尖,幾乎已與根部平齊,顯見所結稻谷分量之重,再看兩株稻穗各自所結谷粒的數量,顯然你家也比不上真臘國的,人家的稻穗比你家多了近三分之一,可見真臘國的稻穗……”
話說到這里,李世民忽然一頓,接著神情怔忪起來,兩眼漸漸放出駭人的光亮,死死盯著真臘國的稻穗,再看看李素家所產的稻穗,看了一會兒,李世民索性將李素手里的兩株稻穗劈手奪過來,握在手中仔細比較起來,表情瞬息數變,越來越精彩,呼吸也不自覺地急促起來。
“顆,顆粒……快數數顆粒!”李世民表情瘋狂,親自動手將兩株稻穗上的谷粒一顆顆摘下,非常小心地分作相隔甚遠的兩堆,不使任何一顆混淆。
李素靜靜看著李世民埋頭拔著稻谷,嘴角不知不覺勾起了淺淺的笑意。
將兩株稻穗上的谷粒全部摘下來后,李世民幾乎趴在桌案上,小心地一顆一顆數了起來,一遍,兩遍,生怕沒數清楚,又數了兩遍,直到確定了數字后,李世民眼中光芒愈盛,透出幾分瘋狂般的喜悅。
“大唐所產稻穗,一株二十六顆,真臘國所產,一株……三十五顆,相較大唐多了三分之一,若是一畝良田皆是如此,那么大唐稻谷所產,每畝將多收……多收……”
李素笑著接話:“臣在家里算過了,每畝大約可多產近兩百斤,若是扣掉氣候,土壤差別原因,一畝地也能多收一百六七十斤,如果引進真臘國稻種,在大唐境內推廣種植的話,十年內舉國糧食所產,將會比如今的產量多出三分之一,若是因地制宜,選在江南,嶺南,劍南三道廣泛推行種植,這個數字將會更大……此物還有一個天大的好處,若是在南方氣候適宜的地方耕種,每年可兩熟甚至三熟……”
李世民再次驚呆,失聲道:“兩熟甚至三熟?你……可是在誑朕?”
“臣不敢欺君,……好吧,以前欺過,但這一次真沒有。”
看著李世民震驚的神色,李素接著道:“陛下,臣記得貞觀十三年,戶部上疏統計過大唐的大致人口,天下總計三百一十四萬戶,人丁一千二百萬,舉國農耕之地總計不到八百萬頃,因氣候土壤原因,所以北方大部分種植麥子,粟谷等糧食,南方則主要種植水稻,若以黃河為界劃分的話,耕地面積劃掉一大半,種植水稻大約三百多萬頃,若是每畝多收成一百六七十斤,這三百多萬頃耕地將會多種出多少糧食,這些糧食能多養活多少人!”
李素漸漸直起身子,注視著李世民,道:“陛下剛才要臣解釋為何破壞大唐吐蕃和親,臣剛才無法解釋,現在可以了……”
指了指李世民手中的稻谷,李素道:“這株真臘國的稻穗,便是臣的理由!真臘國王子自幼在長安求學,去年元宵燈會認識了江夏王的長女文成公主,二人兩情相悅,私訂終生,真臘國王子原本打算年后以國禮向江夏王求親,卻沒想到吐蕃人半路殺了出來,更沒想到陛下竟然偏偏指定了文成公主遠嫁吐蕃和親,一切計劃被陛下一道旨意打亂了,而真臘國位處南疆,國小勢微,兵備不整,雖奉大唐為宗主,可大唐和陛下從未正眼看過這個小國,誰都不知道,這個不起眼的小國竟然有一件絕世珍寶……”
抓起一把案上的稻米,任潔白晶瑩的米粒從指間泄落,李素輕輕地道:“這件珍寶,無法助陛下擴充版圖,無法像震天雷那樣在戰場上助我王師顯威得勝,可是……它卻是活萬民,固社稷之物,能幫助一個國家固本培元,休養生息,它能讓百姓嘴里多吃一口米飯,饑荒時多存兩斤糧食,多活一兩個人的性命,多一個不挨餓的百姓,便少一個造陛下反的亂民,此物天賜,濟民安邦,僅只為了百姓嘴里多出的這一口米飯,臣覺得,破壞一次和親真的不算什么,哪怕代價是與吐蕃國交戰,為了這件珍寶,發起一場戰爭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