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翻舊案顯然是有預謀的,裴儼是執行者。
所謂“天理公道”自然是擺在明面上說的東西,如同口號一般,事實上朝堂里發生的齷齪事多了,有的被挖出來,有的永遠被壓下去,這個時候也沒見天理公道出現支持一下正義。
可偏偏,黃守福這個原本已經了結了的案子,在有心人的運作之下被翻了出來,因為他們要求“天理公道”,要求“”。
李世民明白裴儼的意思,所謂“”,就是繼續深挖,甚至李世民都不必親自挖,裴儼已經把奏本呈上來了,里面歷數漢王多年來的劣跡,更重要的是,黃守福一案里漢王府參與其中的所有證據。
證據有人證,也有物證,甚至還有黃守福家眷親手畫押的供詞,承認是被漢王府管事崔豐所逼而誣告,總之,被了結的案子被裴儼一道奏疏全部翻了出來,還把漢王牽扯進來,事態升級了。
李世民很不悅,這是種添堵行為,給滿朝君臣添堵,以前就不怎么待見裴儼,是因為這家伙死腦筋,一根腸子通到底,他眼里的世界不是黑就是白,絕不存在灰色地帶,而朝堂之事,灰色地帶往往是最多的,所以裴儼不但不被皇帝待見,混跡朝堂二十年也沒交到幾個朋友,大家都不愛和他玩。
“裴卿,此案已結,可止矣。”李世民神態堅決,隨手將他的奏疏輕輕朝案上一扔。
裴儼垂頭:“陛下是明君,何故縱容漢王?”
李世民臉頰一抽,眼中已積蓄怒氣。
縱容?
沒錯,李世民是縱容,漢王是他的親弟弟,盡管是個不爭氣的紈绔子弟,那也是親弟弟,為何不能縱容?本來天下人對他當年弒兄殺弟之事頗多詬辭,現在難道又拿自己的親弟弟開刀?天下人會怎么看他?大家眼里的帝王與禽獸何異?再說,這算多大的事?只不過一條人命而已,堂堂天家想壓下一樁命案難道很難嗎?為何世上偏有這么多不長眼的人竄出來敗興?
更何況,已經有一位刑部侍郎被拉下馬了,現在又牽扯到漢王,如果這樁案子繼續挖下去的話,不知道還會牽連多少朝臣,貞觀朝堂形勢一片大好,難道要選在這個時候對朝堂搞一次大清洗?
無論公與私,重翻此案都是弊大于利的,李世民當了十幾年皇帝,如此簡單的利弊權衡還是看得很透徹的,所以,這樁案子絕對要繼續壓下去。
“裴卿勿復多言,此案就此打住,你退下吧。”李世民索性懶得理他了,不耐煩地朝他揮了揮手。
裴儼不走,他還有話沒說。
“陛下,這樁案是否重審,怕是由不得朝堂了……”裴儼忽然嘆了口氣:“臣之所以上本,是因為這幾日長安城里已經傳遍了,漢王有不法事,長安城內幾乎每個百姓都知道,臣不知傳言的源頭是哪里,臣只是風聞而奏事,陛下可掩臣一人之口,掩得住天下悠悠眾口否?”
李世民神情一滯:“長安城傳遍了?”
“是,傳遍了,陛下若不信,可現在派人核實。”
李世民面露狐疑之色,朝殿內的宦官揮了揮手,宦官會意,急忙退下,看樣子是出宮查實去了。
作為一位英主,李世民的性格很強勢,而且特別自負,他懷疑的事情一定要親自驗證才會相信,任何人說得天花亂墜也沒用。
半個時辰后,宦官回宮了,跪在李世民面前點了點頭。
李世民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眼中露出一絲殺氣。
“誰傳的?給朕查!”
宦官領命匆匆退下。
再望向裴儼時,李世民眼中的怒氣仍未消:“裴儼,此事是你所為嗎?”
“臣剛才說過,臣是風聞而奏事。”裴儼神情鎮定,一臉坦蕩。
李世民一揮袍袖:“爾且退下,待朕想想……”
裴儼嘴角不易察覺地一勾,行禮后緩緩退出了萬春殿。
殿內,李世民的臉色鐵青,眼神殺氣四溢,殿內的空氣忽然變得肅殺凝滯。
天家壓下一樁人命案當然容易之極,可是,若這件案子又被傳得沸沸揚揚,天下皆知,誰還能壓得下?再強勢的皇帝也不行!
所以,這樁案子又要被翻出來了。
到底是誰,在背后弄鬼?他想達到什么目的?
不知過了多久,李世民忽然扭頭望向殿外,咬著牙冷冷地道:“召……漢王入宮!”
狠狠一記耳光,漢王李元昌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紅腫起來。
李世民仍覺不解恨,又飛起一腳,李元昌被踹得倒飛出去,頭碰到了大殿的門檻,一聲慘叫后,鮮血從他額頭汩汩流下。
“李元昌!朕知你平日飛揚跋扈,目中無人,仗著皇室宗親的身份欺男霸女,漢王府在長安城的產業不止三十個店鋪吧?長安城外被你兼并的土地何止萬畝!這些朕都忍了,因為你是朕的弟弟,可你,竟敢公然殺人,李元昌,當初父皇定下的大唐律,還有朕定下的貞觀律,在你眼中算得什么?你真以為朕不敢殺你?”
李元昌只有二十多歲年紀,他是李淵老年得子,李世民說是他的兄長,實則扮演的卻是嚴父的角色,此刻見龍顏大怒,李元昌也被嚇到了,渾然不顧鮮血直流的額頭,跪在李世民面前一邊磕頭一邊嚎啕大哭。
“陛下……皇兄饒我!饒我這一次!元昌實屬冤枉,一切皆是家奴所為,弟亦毫不知情,直到那惡奴做下這樁事之后才對我坦白,然而那時命案已犯,一切都遲了,皇兄,我是冤枉的呀!”
李世民大怒,隨即又狠狠扇了他一記耳光:“當朕三歲孩童可欺耶?事前你不知情,事后呢?事后你做了什么?你順水推舟把這樁案子栽贓給別人,還指使刑部侍郎助紂為虐,朕的朗朗清平朝堂,被你搞得烏煙瘴氣,長安市井民怨四起,質疑朝堂不公,君臣昏庸,這一切,朕全拜你所賜!”
李世民越說越氣,又一腳狠狠踹去,李元昌被踹得打了兩個滾才停住。
嗖地一下,李元昌趕緊起身,繼續跪倒在李世民面前,臉色一片蒼白,混雜著縷縷絲絲的鮮血,紅白相間分外狼狽。
李世民此刻像一只發怒咆哮的獅子,冷酷無情的本質終于在李元昌面前完全釋放出來了。
對這個親弟弟,李世民實在是太怒其不爭了,可是,終究只能縱容,縱容不是因為疼愛,因為他很忙,他忙到連自己的親兒子有時候都沒時間管束,只好眼睜睜看著不爭氣的兒子們每天干著不爭氣的事,事惹大了,一頓暴抽,一腳踹出長安滾回封地,再過一年半載,氣也消了,想起那個縮在封地里的兒子,又是一陣心疼,于是下詔把他叫回來,吳王李恪,齊王李祐,這些皇子都領教過父皇的忽冷忽熱,呼來喚去,像對待一只寵物,高興時摸摸毛,不高興時踹遠。
李世民就是這么失敗,他是失敗的父親,也是失敗的兄長。
漢王李元昌雖是王爺,但卻沒什么骨氣,尤其是在李世民面前,俗稱的“慫貨”就是他這個樣子。平日見了李世民像老鼠見了貓,嚇得渾身直顫,惹了禍避無可避,除了磕頭認罪求饒,別無他法。
看著伏地磕頭不已的李元昌,李世民覺得很累,心力交瘁了。
閉上眼,深呼吸,李世民試圖平復情緒,深呼吸好幾次,發現心里的邪火怎么都壓不住,于是抬腳朝李元昌再次踹去,這下終于爽了。
“明日朝會,當著滿殿朝臣的面,你自己負荊請罪吧,還有,你王府那個殺了人的家奴……”
李元昌急忙惶恐道:“事后弟見情勢不妙,已將其殺之……”
李世民臉上頓時閃過濃濃的厭惡之色,這個不學無術的東西!什么叫“見情勢不妙”?什么叫“殺之”?一件事說法不同,性質也不同,堂堂皇室宗親,連這點起碼的常識都沒有么?說一句“將其正法,以懲其罪”會死嗎?
“明日你在朝會上當眾請罪,然后自去宗正寺等候發落,李元昌,若朕以后再聽到你的劣跡,可不會如今日這般輕易便宜了你……”
說著李世民走到他面前,揪住他的前襟猛地往前一提,湊在他耳邊森然冷笑:“……殺兄弟的事,朕也干過,不差多一件。”
李元昌嚇得渾身如篩糠,眼淚都下來了,惶恐磕頭如搗蒜。
裴儼所言不虛,長安城確實有了風聲,而且沸沸揚揚,不過這一次的傳言不是李素所為。
太平村。
聽到漢王連滾帶爬被召進宮,李素的嘴角勾起一抹輕笑,不出意外的話,這家伙要倒霉了,李世民的教育方式向來粗暴,不是打就是罵,漢王這次進宮,出來時少說也會鼻青臉腫,斷手斷腳也不是不可能,李承乾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魏王李泰確實不是省油的燈,這事干得確實漂亮,先把傳言鬧到人盡皆知,然后再指使裴儼進宮上諫,就算李世民想壓下此事都已不可能,這樁案子仍舊還得往下挖,再挖的話,該輪到太子了……
一步步的布局,算計得分毫不差,那個圓滾滾的胖子絕不似他表面看起來那么憨態可掬。這次他和那胖子是合作,一旦太子下臺,他和胖子的合作便告終止,二人的蜜月期也算過去了,那時是友是敵還真不好說。
李素甚至能猜出胖子的想法,他以為這次合作只是個開始,以后太子下臺,他便成了太子的不二人選,那時無論時與勢,李素如果不是傻得太厲害的話,只能選擇站在他這一邊,畢竟大家合作得這么愉快,而他又是下一任大唐皇帝的超級種子人選。
可惜的是,李素真的傻得厲害,所謂的合作只是一桿子買賣,做完就散伙,因為李素早已選擇了站隊,站在任何人都想不到的一支隊伍里。
很奇怪啊,李治那個小屁孩存在感到底有多弱,為何從長孫無忌到皇室宗親,大家全都自動自覺地將他無視了,覺得他是個對皇位毫無威脅的人。
下次得跟小屁孩聊聊人生理想,順便讓他檢討一下自己的透明體質。
天空很藍,漂浮著朵朵白云,河灘邊,李素靠在東陽的大腿上,仰頭望著天,感受著東陽那雙修長結實又軟軟的大腿,他卻呆呆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東陽整個人都酥了,李素的頭與她的腿親密接觸,如今仍是夏末,大家穿的衣裳很薄,只隔了薄薄的一層絲綢,偶爾一摩擦,便覺得心旌漾動,渾身雞皮疙瘩都冒起來了,念多少遍清凈咒都沒用。
“最近老不著家,總聽說你往長安城里跑,到底干什么去了?”東陽的聲音有些許幽怨。
“我最近老跟不三不四的人交朋友,你要多管管我,不然我會變壞的……”李素幽幽道。
“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
“一個死胖子,理論上來說,你要叫他哥哥……”
大唐皇室里的死胖子只有一個,屬于標志性人物,很好認,東陽秒懂,吃驚道:“你跟魏王來往?”
李素眨眨眼:“是啊,意不意外?驚不驚喜?”
“驚喜個鬼!”東陽重重捶了他一下,氣道:“你少跟他見面,魏王是什么人你還不清楚嗎?他太危險,會害到你的。”
“有什么危險?”
東陽嘆氣:“你是真不懂還是裝糊涂?魏王覬覦太子之位,早已是人盡皆知之事了,據說最近太子犯了錯,朝野皆云父皇有易儲之心,以魏王對東宮的垂涎,他會干出什么好事?這種時候你跟他來往,小心被牽累進去,畢竟父皇會不會易儲猶在兩可之間。”
“對你親哥哥如此評價,東陽,你很失禮哦……”李素笑道。
東陽又捶了他一記,嗔道:“沒良心的,我是為了誰?”
李素笑道:“好了,我自有分寸,事實上魏王殿下更擔心……”
“他擔心什么?”
“他怕跟我來往多了,會被我帶壞,真是豈有此理……”
東陽想了想,釋然道:“說得對,你比他壞多了,我忽然不擔心了……”
伸手朝她軟軟的大腿上調皮地一摸,東陽羞怯地輕叫了一聲,接著滿臉通紅,憤憤地瞪著他。
“說點別的事,上次你說江夏王的長女被封文成公主,即將遠嫁吐蕃和親,又說她很苦,她苦什么?”話剛落音,李素頓覺失言,換什么話題也別換這個話題呀,這不明擺著自找麻煩么?
“慢著,再換個話題!今晚吃什么?”李素果斷糾正錯誤。
東陽瞪他一眼:“偏不!就要說這個,你縱不提我也要說的。”
李素仰頭望天,喃喃道:“天色不早了,家里還……”
“還燉著湯是吧?找借口也不肯多花點心思,這個爛借口你都用過多少次了!不管,今就算你家燒了,也得聽我說完。”
說著東陽幽幽一嘆,道:“文成公主她很可憐,她……原已有了意中人,這次被封公主,又要遠赴吐蕃和親,她在府里哭得死去活來,幾番求懇江夏皇叔收回成命,可圣旨已下,江夏皇叔也沒有辦法,連著幾個月,在府中數次求死而不得,如今已是形如縞木,與死人沒兩樣了。”
“她的意中人是誰?作為男人,尤其是被女子深愛的男人,這個時候總該站出來做點什么吧?”
東陽頓時露出幸福的神色,摸了摸他的下巴,笑道:“你以為世上男子誰都是你這樣的么?終歸還是負心薄幸郎居多,有情有義的太少……文成公主的心上人呀,也是個異國人,說來她和他認識也巧,去年上元夜,父皇下令長安免宵禁,全城徹夜盡歡,她和他就是在上元夜里認識的,那時文成公主喬裝成男子模樣看燈猜謎,恰好那個他也在猜同一個謎,其謎曰:‘畫時圓,寫時方,冬時短,夏時長’,二人同時看到此謎,于是異口同聲說出了謎底,原來是個‘日’字,便是那次初識,成就了二人的緣分……”
東陽幽幽一嘆,語氣傷感地道:“也不知是佳緣還是孽緣,偷偷摸摸一年多了,沒想到一紙旨意下,有情人兩兩分離……”
李素目露奇色:“二人一日定情,實在是羨煞旁人吶!不過你爹也是狠角色,專業棒打鴛鴦二十年,勉強也算是本事了……”
東陽嗔道:“你怎么總能蹦出些怪話?”
李素奇道:“你怎會跟文成公主如此熟悉?記得你以前從不跟皇室宗親來往的啊。”
東陽笑道:“以前確實不來往,后來出了家,更是與俗世隔絕了,可誰叫我開了個道觀呢?大唐皇室宗親里的出家人只有我一個,這兩年許多公主都慕名來給道君供奉香火,許愿立志什么的,文成公主也是信徒,她對佛道兩教都很信奉,所以一來二去的便與她認識了,交情越來越好了……”
李素重重嘆氣:“意思就是說,麻煩離我越來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