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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七章 深宮奏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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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素可以肯定,李世民根本不會聊天。

  也幸虧這家伙是皇帝,話說得再難聽別人都不敢拿他怎樣,如果他不是皇帝,就憑他這種耿直的說話方式,絕對是暗巷里被套麻袋敲悶棍的下場。

  一件李素自以為很高端的事情,到了李世民嘴里變得一無是處,家里卷進了案子,閉門謝客有錯嗎?自證清白有錯嗎?至于吐蕃副使送禮……我把刀架他脖子上逼他送了嗎?人家是自己死皮賴臉登門的好不好?兩大車禮物擺在大門口,我能不收嗎?不收多不禮貌,大唐是禮儀之邦,“禮儀”倆字啥意思?就是別人給你送禮,你不能拒絕,拒絕就失儀了,這才叫禮儀之邦。

  一肚子詭辯沒法說出口,李素也不敢說,這番話若真被李世民聽到,估計會把他吊在太極宮前的旗桿上,讓他冷靜幾天。

  “陛下恕罪,臣……確實收了吐蕃使團送的禮,正打算向陛下稟奏……”李素嘆了口氣,不甘不愿地從懷里掏出一份禮單,雙手呈上。

  早在收下吐蕃人禮物的當時,李素便知道這事根本不可能瞞得住,禮單早就準備好了,此時送上去,倒也不會獲罪,畢竟勉強算是投案自首性質。

  只不過禮單到了李世民手里,那些重禮只怕在李家庫房里待不住了。李素從不敢高看李世民的秉性,這家伙從來都是個黑吃黑的,不講究。

  果然,李世民老實不客氣地接過禮單,斜眼朝禮單一瞟,然后嘿嘿冷笑:“一百塊上等貓眼石,一百塊上等瑪瑙,嗬!還有一百只水晶琉璃盞,吐蕃大相好手筆呀。”

  李素垂頭,悄悄撇了撇嘴,什么水晶琉璃盞,不就是小玻璃杯嘛,而且還是那種不太透明雜質甚多的玻璃杯,這是所有禮品里他最看不上眼的,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年代無論大唐還是異國都拿它當寶貝,據說長安東市里一只玻璃杯賣兩貫錢,真是不可理解。

  “送您了,陛下,那一百只水晶琉璃盞臣送您了。”李素毫不猶豫地丟車保帥。

  “混帳!當朕什么人了?朕是那種打臣子家產主意的昏君嗎?”李世民忽然發怒。

  “臣失言,陛下恕罪。”李素低眉順目。

  李世民又掃了一眼禮單,冷笑道:“真是大方,這份禮單估算起來,怕是不少于兩萬貫吧?子正啊,看來你在吐蕃大相心中很值錢呀。”

  李素急忙道:“再值錢,臣也是陛下的臣子。”

  李世民哼了一聲:“朕這個皇帝窮得很,可給不了你如此重禮。”

  “不給一分一毫,臣也是陛下的臣子,用重禮買來的東西,往往都是不忠心的,忠臣無價可估。”

  李世民臉色終于緩和,笑道:“這句話說得好,人雖混帳了些,卻有顆玲瓏心。”

  屈指彈了彈禮單,李世民似笑非笑道:“子正可曾看出,吐蕃大相為何送你如此重禮?”

  “看出來了,他想收買臣,大唐與吐蕃如今關系微妙,亦敵亦友,所以吐蕃大相想在大唐朝堂內預先埋下棋子,將來若兩國交戰,大唐朝堂的棋子可在關鍵時為他所用,扭轉敗勢,不得不說,這位吐蕃大相深謀遠慮……”

  李世民眼中露出贊賞之色,點頭道:“不錯,年輕雖輕,可看事情看得明白,不枉英杰之名……”

  隨即李世民臉一板,沉聲道:“明知他要收買你,你為何還敢收他的禮?”

  李素眨著眼,一臉萌萌地道:“陛下,收禮和被收買,……有關系嗎?他非要送,臣自然便收了,他要買我,也要看臣答不答應,世上沒有強買強賣的道理呀……”

  李世民語滯,這神邏輯……好奇葩。

  李素咧嘴笑了笑,道:“對吐蕃來說,臣就是一只養不熟喂不飽的狼,陛下勿須多慮。”

  李世民呆怔半晌,幽幽嘆了口氣。

  朕的朝堂里,怎么出了這么一號節操掉光了的貨色,嘖,好羞恥!

  羞恥心這東西,有的人有,有的人沒有,李世民的羞恥心顯然比李素多一些,想想李素的無恥行徑就覺得臉上無光,可是偏又無法辯駁,畢竟,確實是吐蕃強行送的禮,人家錢多任性,就喜歡干肉包子打狗的事,你有什么辦法?

  于是李世民索性拋開這個問題,轉移了話題。

  “子正所言不錯,大唐與吐蕃,確是亦敵亦友,敵友之分全看時勢,如今看似與我大唐稱兄道弟,可朕清楚,這種兩國友好的日子并不會太長久,吐蕃離大唐太近了,其中諸多利益牽扯,中間還夾著一個吐谷渾,大唐將士這些年拼命往外擴張版圖,難免令鄰國不安,弱小的鄰國忍氣吞聲,強大的鄰國卻不會忍,比如吐蕃,所以,吐蕃絕不會真心與大唐友好下去,而是一直視大唐為強敵大患,反過來說,大唐往外擴張,對于強大的鄰國自然也是心中防備,所謂‘友好’,只是擺在臺面上說說的東西而已。”

  李世民嘆了口氣,道:“大唐為安鄰國之心,效漢朝和親制,這些年大大小小送出去了不少公主與異國和親,為的也是國境一時之安穩,而圖百年之大計,對吐蕃同樣如是,老實說,松贊干布欲求和親,朕內心是不愿答應的,這些蠻子太無禮,早幾年為了求娶公主,甚至不惜發動戰爭,不但差點滅了吐谷渾汗國,而且還強占了我大唐松州,如此強勢行徑求親,教朕怎能忍得下這口氣?可是與三省朝臣商議后,朕不得不答應松贊干布之請,畢竟,大唐國境首須安穩,平滅薛延陀之后,大唐國庫空虛,實在支撐不起下一場大戰了,送公主和親,也是穩住吐蕃,讓大唐的百姓們多緩幾年的氣……”

  李素猶豫了一下,道:“陛下,恕臣直言,國與國之間是和是戰,一個女人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是非常弱小的……”

  李世民挑了挑眉,笑道:“哦?子正有何高論?朕愿聞之,來人,傳舍人筆墨伺候。”

  李素眼皮一跳,這是正式的君臣奏對的架勢,搞得有點嚴重了。

  于是李素急忙道:“陛下,臣只是隨口一言,陛下莫當真,說得對與錯,亦不必見于史書列傳之中。”

  李世民哈哈一笑,道:“朕自登基以來,向來都是廣納四方良諫,故而成就貞觀盛治之功,漢朝王節信曾言:‘君之所以明者,兼聽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所謂‘兼聽則明’,便是如此了,這也是當一個明君的首要之能,若不然,呵呵,你以為魏徵老匹夫那張破嘴罵了朕十多年,朕不僅沒殺他,還將他尊為國士是為何?”

  李素急忙稱是。

  說起來,李世民挨罵的本事確實高人一等,憑心而論,若李素當皇帝的話,這種每天除了罵皇帝沒別的事可干的家伙,早被他虐殺了一百遍啊一百遍,由此可見,萬邦崇仰的天可汗陛下……有輕微的受虐傾向?

  說話間,中書舍人帶著紙筆匆匆趕到,見禮后徑自坐在二人不遠處,在矮腳桌上從容地鋪開紙,研好墨,提筆靜靜等待,非常正式的君臣奏對場面。

  李素嘆了口氣,只好整了整衣冠正襟危坐,沒辦法,這是規矩,一旦出現君臣奏對的場面,他與李世民之間的每一句對話都將記于書紙上,將來還要列入史書之中,作為皇帝治國的一個輔證,標題大概是“李子正諫太宗奏對”之類的,所以不得不嚴肅。

  李世民此刻的表情也變得嚴肅了,畢竟這是個大話題,而且旁邊還有中書舍人記錄,若還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未免失之莊重,將來臨死前一看史書,上面無端端描述了皇帝奏對時的表情,說什么“太宗嬉皮笑臉曰”之類的話,那就很傷感情了。

  所以此刻李世民也整了整衣冠,并且揮退了給他打扇的宮女,衣袍下擺也拂正了,并且兩條毛茸茸露在外面的大毛腿也收了回來,很正經的皇帝樣子。

  “看來子正對和親制頗有異議,朕愿聞子正高論。”李世民沉聲道。

  李素抿了抿唇,措辭片刻后,緩緩道:“陛下,臣以為,和親制不可取。首先,國與國之間的關系,不是靠一個女人和親便能決定是和是戰,‘國’是大于‘家’的,不可能因為帝王納的一個異國妃子,便能為了她而放棄整個國家的利益,比如一塊肥沃的無人之土,他想要,別人也想要,這塊無人之土究竟屬于誰?最終難免要靠戰爭勝負來決定誰是主人,絕不會因為他家有個異國妃子便退讓一步,就算帝王自己答應,舉國臣民也不會答應,因為這塊國土,并非帝王的國土,而是整個國家的國土,他放棄了,等于整個國家的利益也被他放棄了,換句話說,這種因私而廢公的帝王,在位必然也不會太長久……”

  李世民神情微動,李素這番話,自大唐立國以來,確實無人說過,從皇帝到臣子,都不覺得和親制有何不妥,今日唯有李素說出了不同的想法,而且非常有道理。

  “子正接著說,朕洗耳恭聽。”李世民的表情比剛才更誠懇了,連坐姿都端正無比,巍巍然如待國士大賓。

  一旁的中書舍人奮筆揮灑,洋洋大篇。

  殿內很安靜,李世民不說話,靜靜等待李素開口。

  “所謂‘國’者,帝權天授,而萬眾景從,陛下是皇帝,自然明白皇帝不僅是吃喝享樂的,他的責任比任何人都重,他必須要為國中的權貴和平民百姓謀福祉,建功業,是謂‘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業者有其產’,《禮》曰:‘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陛下,皇帝做到這一步,才算是明君,圣君,權貴和百姓才會無比忠誠地擁戴,反過來說,若因為一個異國和親的妃子,而放棄了原本屬于自己的國土,放棄了原本可以為國家帶來利益的戰爭,選擇妥協與退讓,這個君主,還算合格的君主嗎?權貴和百姓還會擁戴他嗎?”

  “所以,臣以為,和親對兩國而言,往往是非常脆弱的,越是英明的君主,越不會因為女人而放棄國家利益,大唐送公主和親,其作用實在是……”

  李素說著,抬頭看了一眼李世民,見李世民臉色陰沉,李素急忙道:“臣失言了,陛下恕罪。”

  李世民搖頭:“子正果然高論,放心,朕沒有任何不滿,而是在自省大唐和親的國策的利弊,你接著說,直言無妨,忠直謀國之諫,朕只會如逢甘霖,喜不自勝,豈有加罪之理?”

  李素笑了笑,天可汗的胸襟氣度,今日再次見識了。

  生于這樣一個年代,李素愿意為它做點什么,因為它值得自己這么做。

  于是李素接著道:“話說回來,陛下不妨再思量一下松贊干布這個人……松贊干布貞觀三年被推為吐蕃贊普,在位已有十余年了,陛下想想松贊干布這十余年治理吐蕃的所作所為,憑心而論,臣覺得此人確實算得英明之主,這十余年來效我大唐官制和軍制,國內設大相,副相,推‘十善法’,頒六等章飾告身,整編國中軍隊,效大唐府兵制,劃千戶府為單位等等,這些治國治軍舉措十分英明,可見此人斷非昏庸之主,陛下,如此英主,必然極有主見,不會被他人的意見所左右,他做的每一個決定必然都是對國家有益的,大唐送公主和親,或許短期能和平友好,然而兩國相鄰,交集太多,無論對吐谷渾的爭奪,還是兩國貿易,或是邊境一城一地之摩擦,一旦遇到爭執,以松贊干布的秉性,又有吐蕃強大的軍隊支撐,他怎么可能為了區區一個和親的公主而選擇妥協?”

  李世民面色不善,重重怒哼一聲。

  李素含笑不語,他看出了李世民的內心獨白,……肯定在罵松贊干布是抄襲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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