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正常的圣旨,令所有人都愣住了。
所有參與守城的將士,包括千里馳援的田仁會都有封賞,又是賜金又是賜絲帛,給他們加了一大堆銜號勛號,就連程處默都給他封了個“上輕軍都尉”的勛號,唯獨刻意漏過了李素。
西州的位置有多重要,大家都明白,能守住這座城,李素在里面發揮了多大的作用,大家更明白,可是,所有人都有封賞時,唯獨李素卻沒有,只是輕飄飄一句“召還長安”,這就令人萬分不解了。
大唐軍功最豐hòu,而且自立國以來,一般都是賞功罰過分明,有功當場就封賞,從來不耽擱,李素明明是守城的第一功臣,偏偏他卻沒有任何封賞,官職也好,爵位也好,銜號勛號也好,甚至連黃金絲帛之類物質的獎勵也沒提一句。
宣旨的宦官念完旨后便離開大營進城了,曹余朝李素扔了一記意味深長的眼神,然后緊跟著宦官后面,安排他在城里的吃住去了。
田仁會,程處默等人則站起身,拍了拍膝下的塵土,人群內頓時塵土漫天飛揚,嗆得大家一陣陣咳嗽。
“這不對啊!李素為啥不封賞?陛下怎可……嗚。”程處默性子最急最粗,當即便嚷嚷開了。
李素急忙捂住了他的嘴,瞪了他一眼,道:“宣旨的天使還沒走遠,嚷嚷這么大聲,給自己找麻煩是吧?”
過了一會兒,眼見宦官和曹余等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轅門外,程處默才悻悻一哼,道:“不對勁,有功怎能不封賞?這不是陛下的做派!李素你為了西州差點連命都搭上,陛下卻提都不提你一句,俺老程第一個不服氣!”
李素倒是頗為淡定。
他對權力和官爵并沒有太大的野心,李世民不封賞自有他的思量,或許自己做過的什么事情令李世民不滿了,才故意把他遺漏,所謂天威無常,圣心難測,對國家社稷有沒有功,不是自己說了算,而是帝王說了算,他說你有功,你才真正有功,否則,縱然豁出命去,帝王不承認你也沒辦法。
是的,當皇帝,就是這么任性。
李素拍了拍程處默的肩,朝不遠處的田仁會看了一眼,低聲道:“程兄,慎言!”
程處默轉頭也看了田仁會一眼,怒哼一聲,不吭氣了。
田仁會苦笑幾聲,朝李素二人拱手道:“二位不必防我,當初李夫人鋼刀加頸,我亦未答應出兵馳援,實因職命在身,不敢妄動,但我敢拍胸脯說一句,田某從來不是告密的卑鄙小人。”
李素朝田仁會回禮,笑道:“田將軍多心了,程兄心直口快,出言往往不遜,下官擔心他因言惹禍,卻也不是刻意防著您,將軍莫往心里去。……當初內人無禮,下官一直引以為疚,也請將軍多多擔待。”
田仁會強笑幾聲:“李縣子放心,尊夫人當初玉門關之事冇,田某已忘記了,此事田某斷然不會上奏給李家惹禍,只是尊夫人當日所為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此事怕也瞞不住。”
李素點點頭。
當初許明珠持刀挾制玉門關守將,逼其發兵,此事多半也傳到了長安。事情呢,說大可大,說小也小,端看李世民怎么想了,心里不爽肯定多少有一點,但拿這事大做文章卻不大可能,天可汗的胸襟不會這么狹隘。
一瞬間,李素忽然想到了很多,比如這次李世民故意不封賞他,多半也有許明珠挾持玉門關守將的原因在內,當然,問罪不大可能,畢竟李素立下大功,沒有拿功臣問罪的說法,刻意不封賞,李世民大概也存了敲打警告的心思。
想通了關節,李素反倒輕松很多。
封不封賞的,李素并不在意,只要李世民愿意把許明珠挾持田仁會一事揭過去,就算上上大吉了。
見程處默仍有些忿忿,田仁會忽然一笑,不輕不重使勁拍了他一下,道:“圣旨里面有講究,自己沒聽出味道來,好意思生氣,丟不丟臉?”
程處默愣了一下,然后瞥了他一眼,沒吱聲。
當初玉門關不肯發兵救西州的事,程處默現在心里還有疙瘩,數月以來除了西州城下沖鋒陷陣時二人默契配合了一把以外,其余的時候程處默根本不怎么搭理他。
田仁會也懶得跟他計較,只緩緩道:“圣旨里該封賞的人都封賞了,唯獨漏了李縣子,若說陛下忘記了,自然不可能,之所以沒有封賞李縣子,只有兩種可能,其一,李縣子做了某件令陛下不滿的事,陛下存了敲打的心思,其二……”
田仁會說到這里,話音忽然一頓,程處默的耳朵卻早已支楞得老高,見他停下賣關子,氣得一跺腳,濃眉一掀便待發飆。
田仁會若有深意地朝李素掃了一眼,道:“其二嘛,估摸陛下覺得李縣子所立功勞太大,今日圣旨里所封賞的,不是加銜號勛號,便是賜黃金絲帛,而西州一戰,李縣子的功勞顯然不是幾個銜號勛號或黃金絲帛能服眾的,所以,陛下可能要對李縣子單獨封賞,這道封賞怕是輕不了……”
說著田仁會朝李素拱拱手,笑道:“倒要預先恭喜李縣子了,回到長安,恩旨頒下,日后重逢怕是不能再叫你李縣子了……”
程處默到底不笨,聞言睜大了眼睛,驚道:“你的意思是,李賢弟會晉爵?啥爵?縣侯,還是國公?”
田仁會斜瞥了他一眼,哼了哼,冷冷道:“莫跟我說話,我懶得搭理你,玉門關不出兵,是非曲直我也懶得跟你這憨貨爭辯,來日我若回長安,親自去你家跟你爹細說分明!”
許明珠在收拾行李,神情愧疚,眼眶微紅。
圣旨的內容早已傳遍大營,所有參與守城的人都有封賞,唯獨自己夫君卻被陛下刻意忽略了,只輕飄飄一句“召還長安”。
許明珠無法接受這個結果,她比誰都清楚夫君為西州城付出了什么,大戰將啟之前,他連自己的夫人都送走了,分明存了與城皆亡的必死之志,這是何等的剛烈忠誠,事實上,西州城在夫君的指揮下確實守住了。
可是輪到最后論功封賞時,卻沒有夫君的份?
許明珠剛開始很氣憤,甚至有過找宣旨宦官理論的可笑心思,直到后來,大營里傳說紛紜,說起李素未被封賞,大抵跟其夫人玉門關挾持守將有關,陛下很不滿,于是把這位功勞最大的有功之臣故意晾在一邊,或許回到長安還會跟他算帳云云。
各種傳聞喧囂塵上,許明珠多少聽到了一些,然后,心情由氣憤迅速轉變為愧疚,自責。
原來夫君沒被封賞,一切是因為她。
許明珠難受極了,無意之中,她竟阻住了夫君晉升的路,在這個年代,妻子阻礙丈夫的前程,是很嚴重的罪過了,尤其對自小被洗腦以夫為天的許明珠來說,簡直比殺人放火更嚴重,一個無法給夫君任何幫助,還時時拖他后腿的妻子,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躲在角落偷偷哭了一陣,許明珠抹干了眼淚,默默地回到帥帳為李素冇收拾行李。
一邊收拾,許明珠一邊愧疚,心中如萬箭穿心,紅著眼眶偷偷地抹淚,晶瑩的淚水一滴一滴落在行李的藍包袱皮上。
李素原本沒注意到她,直到聽到耳邊不時傳來一陣又一陣吸鼻子的聲音,李素這才覺得奇怪,轉頭一看,見許明珠無聲地哭個不停,李素頓時滿頭霧水。
“夫人啊,收拾個行李沒必要搞得這么委屈吧?要不,夫人一旁歇著,我來收拾?”
許明珠背著李素慌忙擦了淚,轉過身強笑道:“妾身不委屈,再說,哪有讓夫君親自操勞的道理。”
“那你哭什么?舍不得西州?”
“妾身……妾身……”許明珠說著說著,小嘴一癟,索性大哭起來:“妾身對不住夫君,妾身在玉門關闖了那么大的禍,害夫君沒被陛下封賞,夫君豁出命換來的功勞,卻被妾身的胡作妄為壞了事,聽說回到長安后,陛下還要跟夫君算帳,夫君……您還是休了妾身吧。”
李素啼笑皆非,見許明珠哭得真是傷心了,又忍不住心疼。
“你……你聽誰說陛下要跟我算帳?”
許明珠抽噎道:“大營里都這么說,妾身闖的禍連累夫君了。”
李素嘆了口氣,上前為許明珠擦去了淚水,笑道:“封不封賞的,并不重要,再說陛下不封賞自有他的用意,這是男人的事,與你無關,別什么亂七八糟的黑鍋都往自己頭上拉,以后咱倆過日子,要有個規矩,黑鍋一律推給別人才是王吅道。”
許明珠仍哭個不停,搖頭道:“夫君還是休了妾身吧,這事聽說很嚴重,陛下要問罪呢,事情是妾身做下的,妾身自來領罪,不拖累夫君。”
李素翻了個白眼:“讓自己的婆姨領罪,我以后還能抬頭做人么?快別說胡話了,趕緊收拾了行李準備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