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人處世的道理,李素早在上一世便成熟成型。他有他的行為和道德準則。
人在面臨生死之時,也是最考驗人性的時候,事實上,大部分人的人性其實經不起考驗推敲,只知有福同享,不知有難同當。
面對生死,沒人能淡定從容,李素自己也曾生出畏懼猶豫,曾經棄城逃跑過,“畏懼”也是人性的一部分,李素有,別人也有,李素并不覺得自己有資格可以指責別人的懦弱。
所以,對于面前這幾位商人的態度,李素既不憤怒也不冷漠,仍舊一臉笑吟吟,仍舊客氣得如待上賓。
談生意嘛,大家沒必要說交情,錢貨兩清便好。
于是五位商人戰戰兢兢坐在帥帳內,戰戰兢兢看著李素招呼上酒上菜,李素一臉和氣地端杯敬酒,五人神情惶恐地一口飲盡,足足小半斤的五步倒烈酒二話不說倒入喉堊嚨,接著五人面紅耳赤,嗆咳得撕心裂肺。
李素笑容不變,淡淡瞥了他們一眼,然后淺淺地小啜一口,這才是喝五步倒的正確打開方式啊。
“諸位慢慢喝,不急,酒有很多,定讓諸位盡興便是……”李素笑吟吟地道。
五人臉上閃過一抹赧意,急忙為剛才的失態告罪。
五人再次來到西州,而且是厚著臉皮來到西州,自然不是來喝酒的,說到底,他們是商人,利益動人心,西域聯軍被擊退的消息傳到五人耳里,當時的第一反應是不可置信,接著便感到有些愧疚和難為情,最后腦子里不約而同閃過念頭——西州保住了,那么,屬于他們的商機也保住了,曾經與李別駕談妥的烈酒生意,騎營護衛絲路的生意,還是西州城里各種商鋪各種貨物流通的生意……
各種買堊賣代表著巨大的利益,更何況西州大勝,西域聯軍被打得潰不成軍,西域諸國已亂成一團,有了這次大勝,未來少說十年內,西州都是太平的,再無任何敵人敢輕捋虎須,作為一個合格的商人,他們怎能拒絕如此大的誘惑?
硬著頭皮,厚著臉皮,五人終究還是來了,此刻見李素仍待他們如此客氣,商人們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下。
只要有百分百的利潤,資堊本家就敢鋌而走險,五位商人今日也是鋌而走險,他們打賭李素不會因他們的逃跑而殺他們,此刻看來,應該是賭對了。
心情一放松,宴席頓時熱鬧起來。
長袖善舞是商人天生具有的本事,席間五人幾句恰到好處的馬屁,幾句緩解氣氛的俏皮話,很快將宴席的氣氛推向高潮,酒過三巡后,大家已喝得五分醉意,透過迷蒙的醉眼,五人小心地觀察著李素的表情,見李素笑容不變,臉頰微微染上一抹紅潤,眼中的目光仍舊友善溫和,五人互視一眼,不約而同放下了酒杯,打算說正題了。
“李別駕,小人幾個先恭喜李別駕率領我大唐威武之師守住了西州城……”
說完龔狐率先拱手為禮,其余幾人也跟著行禮。
李素瞇著眼,看著眾人的反應,沉默片刻,笑道:“本官也是僥幸活下來,諸位無須道賀,至于你們的來意,我很清楚……”
眾人紛紛坐直了身子,他們知道,戲肉來了。
李素緩緩從懷里掏出一張紙,紙上密密麻麻寫著蠅頭小字,紙片輕輕放在矮桌上,李素兩根手指優雅地按住它,環視眾人,笑道:“這個,仍是五步倒的秘方,本官不食言,西州仍會建起一座大釀酒坊,每日產一百斤五步倒,而且,我也愿意仍只向你們五家供酒,再由你們售往西域各地……”
五人臉上頓時露出驚喜之色,互視一眼,正待起身行禮致謝,卻聽李素悠悠道:“至于烈酒的價格么……”
五人一怔,急忙正襟危坐,洗耳恭聽。
“今時不同往日,價格自然也不相同了……”李素笑了笑,接著道:“所以,我決定,供給各位的烈酒價格,在以前商議的基礎上提高三成,但是,賣給別人的售價,卻仍須按原來的商議所定,畢竟,酒是消耗品,是大家都喜歡的消耗品,價錢賣得太高,大家都買不起了,咱們還做什么買堊賣?你們說對吧?”
“提高三成?”五人倒吸一口涼氣,然后,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
不僅提高了價格,連他們售賣的價格也掐死了,也就是說,他們的成本平白無故比以前高了三成,而這三成,原本可以轉化為他們的純利潤。
“李別駕,這……以前咱們商議的價為何平白提高三成?”龔狐急了。
李素端著酒杯,目光注視著酒杯上雕刻的細微花紋,漫不經心地道:“因為我的成本也高了啊,西州一戰,將士袍澤死傷無數,城中百姓被我遷移一空,釀酒作坊蓋起來了,誰來幫我釀酒?總不能讓我光著膀子親自上陣吧?”
“這……”龔狐回頭與眾商人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后狠狠一點頭,道:“好!三成就三成!”
話音剛落,龔狐小心翼翼地道:“提高三成后,這個價……不變了吧?”
“龔掌柜真是急性子,你急什么?我話還沒說完呢。”李素朝他笑了笑,道:“三成是烈酒的價,雖然你們的成本高了,可我幫你們算了算,你們賣出去仍可以賺得盆滿缽滿,少說可以得到兩倍的純利,說真心話,讓我這個釀酒的人實在有些不平衡……要不,咱們提高四成?”
“嘶——”五人瞪圓雙眼,再次倒吸口涼氣,神情變得想怒而不敢怒。
做買堊賣是要講誠堊信的啊混蛋,你上句定了價,下句又提價,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誠堊信哪里去了?
“李別駕……”
龔狐剛開了口打算哀求勸解一下,順便訴訴苦博一博李素的同情心,誰知李素殺伐果決地拍了板,大手重重一揮,道:“好,提價四成,就這個價,不改了!”
五人呆呆看著他,頓時覺得心里的肉被剜了一大塊,血淋淋的痛徹心扉,隨便一張嘴便又提了一成的價,這一成代表著什么?日積月累的,可是一筆天文數字啊……
“成本太高了,李別駕,您手下留情……”龔狐苦著臉哀求道。
李素眨眨眼:“你們對這個價不滿意?”
五人一齊點頭,廢話,當然不滿意!誰愿意平白無故多出四成的成本?丟進去的可都是錢啊!
李素見眾人如此反應,緩緩點頭:“嗯,說來這個價確實有點過分,這樣吧,既然大家不滿意,烈酒買堊賣一事就當我沒說,我另外找找別的商人,看他們愿不愿意,咱們買堊賣不成情義在,諸位……”
“李別駕,小人愿意!”龔狐第一個反應過來,飛快地接口。
其余的四人也猛地一激靈,急忙點頭答應。
成本提高了四成沒錯,掐死了他們對外的售價也沒錯,可即便如此,烈酒這筆買堊賣的純利仍高得驚人,誰肯放棄那才叫真正的傻子。
見五人眼巴巴地盯著自己,目光里充滿了哀求之色,李素楞了一下,然后又笑了。
“好,既然你們愿意,我也不多說了,酒宴過后,我與你們簽下正式的契書,再找西州曹刺史為中間保人,規矩立下了,以后可不能隨便打破哦,否則要吃官司的。”
李素不輕不重點了他們一句,五人忙不迭點頭稱是。
“不過,我這里還有一個附加的條款,哪位商人進西州城如果能帶來足夠的磚石泥瓦,這個價可以降兩成,而且,以后享受供酒優先權……”
看著目瞪口呆的五人,李素笑著解釋道:“釀酒作坊每日所產有限,你們五個人搶著要,但酒只有那么多,所以,沒輪到的各位,便請你們委屈在城里多等些時日,至于磚石泥瓦這些東西,西州要加固城墻,擴充城區,重建兩市和城中民居,所以對此物的需求很大,誰運來這些東西,自然會被西州城待若上賓,上賓插個隊先領幾百千把斤烈酒,自然是應當應分的,你們說是吧?”
五位商人呆呆聽著李素的這番話,聽完后眼眶一紅,快哭了。
剛剛還說規矩立了不可隨意打破,下一句立馬又加了一條新規矩……
這家伙的誠堊信被狗吃了嗎?大家還能不能愉快的做買堊賣了?
五人心中頓時生出戚戚之感,同時對李素的人品產生了懷疑,這種說話當放屁的人,真能跟他做買堊賣嗎?
可是,烈酒利潤的誘惑……好大啊!
龔狐等人沉默半晌,五雙眼睛巴巴的盯著李素那張嘴,見他似乎沒有再補充附加條款的意思,龔狐這才用哀求的語氣道:“可以,咱們都答應了,以后每次進城必然運來磚石泥瓦,供李別駕所使,李別駕,咱不再加條件了,可好?”
“當然,難道我是那種出爾反爾,說話不算數的人嗎?真是豈有此理!”李素不悅地道。
眾人長松一口氣,急忙起身致歉賠禮。
還沒落座,卻聽李素慢悠悠又補充了一句:“嗯,說到附加條件,我這里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撲通!
正打算坐下的龔狐腳下忽然打滑,重重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