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未經宣戰的遭遇戰在漆黑的大漠邊緣突然開啟,令人猝不及防。
人吼,馬嘶,慘叫,還有臨死前的哀嚎,不見五指的黑夜里,各種聲音成了恐懼的源頭。
弓箭已放三輪,不知傷亡敵兵多少人,蔣權確是一員良將,漆黑的環境里敵情不明的情況下,他沒有下令主動進攻,反而嚴令所有人熄了火把和篝火,并且收縮防御圈,以守代攻,靜觀其變。
西面的敵兵估摸也沒想到唐軍防衛如此嚴密,三輪箭雨過后不大不小吃了點虧,夜色下,對手首領暴喝了幾句后,針對唐軍的攻擊暫時停止,紛紛收攏暫撤。
胡商人群里,那焉遠遠聽到敵方首領說的那幾句話,臉色不由一變。
李素離他最近,盡管夜色漆黑,可還是依稀看到了他臉上的表情。
“他說的什么地方的話?”李素悄然問道。
那焉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贊嘆。
不問對方話里什么意思,第一句卻問說的哪個地方的語言,這個問題比敵將話里的意思更重要。
那焉現在也漸漸清楚了,一個十多歲的少年被英明無比的天可汗陛下封官賜爵,而且聽說頗受榮寵,是啊,若沒個幾斤幾兩的本事,憑什么讓大唐天可汗陛下如此垂青看重?
身處險惡的環境里,李素的頭腦卻仍舊十分清醒,這,也是本事。
那焉沉吟片刻,壓低了聲音道:“說的突厥話,靠近大唐庭州北邊一個突厥部落的方言,有些生僻……”
李素睜大了眼:“你確定是突厥話?”
“確定,小人多年行走絲綢之路,左近每個地方的方言都略知一二。”
李素眉頭擰得更緊了,喃喃道:“這里才剛過玉門關啊,突厥人怎會出現在此處?”
那焉笑道:“大唐西面的國境說是遠至西州,可是在這一望無垠人煙罕至的大漠里,怎會有真正的國境?突厥人來去如風。玉門關以外,出現在哪里都不奇怪。”
二人低聲說著話,不遠處,唐軍與突厥人卻陷入了僵持中。
夜色太黑。敵我雙方都難以分辨敵情,突厥人剛才吃了一個小虧后不敢輕舉妄動,又不甘就此離去,雙方隔著數十步的距離靜靜對峙著。
許明珠初時嚇得瑟瑟發抖,被李素摟進懷里后。慢慢地平靜了許多,后來發現大唐軍隊輕易將敵人的第一波進攻打退,雙方進入僵持后,許明珠竟也不害怕了,不但不害怕,腦子里似乎還能想到些別的東西,比如……此刻被夫君摟在懷里,生平第一次被異性摟著,也是夫君第一次對她如此親密,還是第一次感受到原來男人的胸膛那么溫暖。安全……
腦子里越想越多,然后,許明珠的臉蛋漸漸紅了,鴕鳥似的把頭埋在他懷里,不管外面什么狀況,死活也不肯出來。
相比許明珠此刻滿腦子的旖旎念頭,李素卻清醒多了。
深擰的眉頭一直沒有舒緩過,漆黑的夜色里只聽得數十步外敵人的馬蹄聲,還有他們騎的戰馬偶爾不耐地打個響鼻,可敵人的人數。方位,戰陣的陣型等等,一概不知。
今晚的敵襲太突然了,事先完全沒有任何預兆。也不清楚對方襲擊的目的,求財還是屠戮,或是……刻意針對他這個新上任的西州別駕?
僵持不是辦法,這只是短暫的微妙的平衡,戰場上這種千鈞一發時刻的平衡通常很快會被打破,或許因為一聲咳嗽。一聲弓弦,甚至因為一陣不起眼的微風……
李素眉梢跳個不停,如果說第一次只是敵人的試探的話,打破僵持平衡后的第二次攻擊,必然比第一次要慘烈得多,大家都清楚戰機萬變的道理,誰都不會愚蠢的繼續僵持下去。
咬了咬牙,李素將許明珠放開,囑咐王樁保護好她,然后貓著腰走出由駱駝和貨物堆砌起來的防護圈,走到前方列陣的蔣權馬前。
“蔣將軍,這樣僵持下去不是辦法……”
蔣權神情抑郁地看著前方,嘆道:“僵持確實不是辦法,再拖下去對雙方都有害無利,末將猜測,敵人很快會發動第二次了,李別駕快回去,末將必豁命以護別駕周全。”
李素沒動,他跑出防護圈不是為了說這句廢話的。
“蔣將軍,咱們必須把主動權抓在自己手里,否則若敵將下一次進攻時采用分而化之的法子,一邊牽制我騎兵主力,另一邊從側翼襲擾商隊,那時我們的麻煩就大了。”
蔣權心中一沉,若敵將果真如李素說言,確是一樁天大的麻煩,漆黑的環境對敵我雙方都是公平的,大家都施展不開手腳,可敵人卻有一個優勢,他們無所顧忌,一刀劈下去,殺到誰都是賺了,可蔣權和麾下的騎兵不行,他們還要護住李素和胡人商隊,有了顧忌便難免被動,這本是戰場大忌。
“如何主動?眼下一團漆黑,只能列陣防御,若貿然出擊,恐會吃大虧……”蔣權苦澀地搖頭,隨即神情忽然變得憤慨,握緊了拳頭怒道:“恨只恨敵人卑鄙,趁夜偷襲,若換了白日亮堂之時,一切皆在目視之內,縱然敵軍成千上萬,也管教他們知曉我大唐鐵騎的厲害!”
李素朝遠處望去,隱隱可聞對面有人馬喘息之聲,偶爾還能聽到馬蹄不安的刨著地,可不管如何凝目注視,仍舊是一團漆黑,不見一人一馬。
思索許久,李素忽然眨了眨眼:“蔣將軍知道照明彈嗎?”
蔣權愕然:“何謂照明彈?”
“聽我說,現在雙方都不能點火,一點火便暴露,一暴露便被攻擊,但若是讓敵人那邊首先出現光亮呢?”
“李別駕的意思是……”
“我聽了一下敵軍人馬的動靜,大約離我們五十步上下,若我們點亮一支火把,奮力朝敵軍扔過去,火把扔到敵軍陣前,至少有一剎的光亮……”
蔣權呆了片刻,接著大喜,他并不笨,所以李素一點即通,戰機瞬息萬變,但有那么一絲絲的光亮,對經驗豐富的將領來說,足夠了。
“好法子!”蔣權也顧不得跟李素客氣,馬上壓低了聲音下令:“來人,搜集軍中松枝火把,前隊列陣,弓箭準備!分兵五百人,左右側翼壓陣,準備沖鋒!”
李素轉身把王樁從防護圈里拉了出來,拍著他的肩朝蔣權笑道:“這小子曾在陌刀營里當過陌刀手,別的沒有,就有一把子傻力氣,火把讓他來扔。”
王樁笑得既矜持又矯情,裝作不露痕跡地鼓了鼓胸肌……
蔣權鄙夷地掃了他一眼,勉強點頭應了。
無數搭箭拉弦的聲音,在靜謐的黑夜中格外清晰,兩排箭矢顫悠悠地指向前方敵軍戰陣,無聲之中,殺氣盈天。
一支涂了火油的火把在唐軍后陣中被點燃,對面敵軍一呆,來不及反應,便聽到一聲暴喝,火把被人扔出來,呈拋物線朝突厥人的陣列中飛去。
從高到低,從遠到近,那支火把在夜空里轉著跟頭,恰好落到敵軍陣列正中,剎那間,敵軍的陣型,人數,兵器,甚至連他們臉上愕然的表情都照得纖毫畢現。
只有一剎,但這一剎已足夠。
搭箭拉弦,蓄勢待發的唐軍將士們在那一瞬間將敵軍看得清清楚楚,蔣權暴烈大喝“放箭!”
嗖嗖嗖!
一輪,兩輪,三輪……
對面傳來敵人此起彼伏的慘叫和落馬聲,頓時亂了套。
王樁適時又扔出一支火把。
一瞬間,敵軍陣內的亂象落在唐軍眼里。
又是三輪箭雨激射而出。
蔣權咬著牙冷笑:“狗雜碎,才三五百人馬,竟敢挑釁我大唐雄兵,今夜差點著了你們的道!左右側翼,給老子沖鋒!”
令出如山,分兵的左右側翼騎兵越陣而出,高揚著橫刀朝敵陣沖去。
嗖嗖!
王樁將自己的一把傻力氣發揮到極處,兩支火把很配合地扔出去,再次將敵人暴露在唐軍沖鋒的將士眼中,僅只一瞬,將士們愈發有數了。
須臾間,唐軍已沖進了敵陣,雙方像兩輛疾馳的馬車猛烈撞在一起,戰場開始了慘烈的廝殺。
蔣權也抽出了腰側的橫刀,暴喝道:“中軍,攻!”
前陣列隊的另外五百騎兵默默將弓箭收回馬鞍旁的皮囊內,抽出橫刀,鞭馬沖鋒。
三五百人的突厥敵軍被一千人的大唐騎兵咬住,頓時身陷苦戰之中,再也無法抽身。
半柱香過后,廝殺的聲音明顯弱了許多,李素靜靜站在防護圈里,忽然笑了。
廝殺已進入收尾階段,這次必勝無疑了。
火把一支支地點亮,唐軍將士騎在馬上,高舉著火把,將突厥人圍在戰圈之內,此時已無所謂暴露,因為突厥人已被碾壓得差不多了,圈子里還剩下數十個裹著皮裘的突厥人仍在負隅頑抗,唐軍將士將圈子越縮越小,騎在馬上也不跟他們直接交手,而是用長戟隔著丈余的距離,冷酷無情地朝他們身上戳去,血淋淋的屠戮,畫面觸目驚心。
李素注視半晌,忽然揚聲道:“留幾個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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