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太陽熱辣辣地照著九連山,瀕臨南域的山上酷熱難耐,除了一只只知了在不厭其煩地叫著,山野間也不見什么動靜。
那火辣辣的陽光照在頭上,著實悶熱無比,可林浩宇又不敢將自己身上的斗篷脫下,任由這陽光照在身上,那更是炎熱。
在這灼熱的天氣中,連那貧嘴慣了的玉佩都沒有了說話的欲望,憋悶地化作印記附在林浩宇的胸口上。
張進機當初只叫林浩宇到九連山找他,可等林浩宇到了九連山之后,才發現九連山此地竟是如此之大,他轉悠了半天,甚至連半個人影都見不著面。
從上個驛站出來,他在這里已經走了一天一夜的時間,可除了憋出一身的臭汗,還真沒有什么發現。
山連著山,天接著天,路重反復,樹茂瞇眼,故而此地名叫九連山。
轉過幾處拐兒崖,空氣中漸漸清新起來,一陣清泉的流動傳入林浩宇的耳中,他循聲望去,就見一片竹林之中一泓清泉正倒映這太陽的光輝,一時間他若有所悟,緩緩吟唱道:
“蟬鳴夏滋味,賞景云作陪;叨擾清泉動,留心山野歸。崎嶇古道有,恢弘大道追;足跡踏碎石,竹影成翠微。”
這一道情詞唱罷,就聽那竹林間傳來一聲琴鳴,林浩宇循聲望去,就看見張進機正端坐竹林之中,手拂琴弦,對他微笑不已。
見到張進機,林浩宇似乎連身上的灼熱都消退了下去,他笑著走了過去,熟門熟路地坐在了張進機的對面,拿起面前早已倒好的茶水一口吞下。
張進機笑了笑,眼神有意無意地掠過他的前心,笑著說道:“還要下棋么?”
林浩宇點了點頭,同樣笑道:“既然來了,必然是要與你對弈一局,也好讓你看看我的長進。”
“這老家伙怎么也在人間,他不應該在這……”玉佩陡然驚訝的語氣從林浩宇這邊冒出。
這邊的張進機伸手擺好了棋盤,那溫和的目光陡轉凌厲,在林浩宇的胸口上一掃而過,便恢復了本來的慈和,那玉佩的“這”字頓時打了一個顫音,歸于沉寂,無論林浩宇心里如何呼喚,就是不肯出來說出半個字。
林浩宇也是無奈,抬起頭看了看這看似人畜無害的老道,知道自己肯定低估了這看起來不算多神秘的張進機,輕嘆了一聲:“那便開始吧。”
這一次他學乖了,伸手撿過白棋,直接一子落在邊上,張進機的眉頭一挑,一邊在角上落子,一邊說道:“金角銀邊草肚皮,你怎么選了一個邊?”
林浩宇這邊一邊落子,一邊說道:“中不偏,庸不易。這中庸之道,還是很要用的,我當然要走個中庸的路數。”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你知道這中庸之道,似乎是與那些儒生有些些接觸罷,只是你這話卻尚未體現這‘中庸’之本意。”
張進機笑呵呵地說著,落下自己的棋子。
這一局,林浩宇是打定了主意步步為營,絕對不給張進機數子定輸贏的機會。
張進機見了林浩宇的路數,不由得啞然失笑,二人你來我往,不多時已然落子數十。
“你走的儒家套路,也不應該這般保守,亞圣也曾說過‘雖萬千人吾往矣’的話語,怎么到了你這里全都棄之不顧?”張進機笑著,又落下一子。
林浩宇說道:“你對大局的把握太好,上次就是在我不經意間翻了盤,這次我要是再給你機會,我也就是豬頭了。”
張進機啞然失笑,手上的攻勢頓時凌厲了起來:“連‘雖萬千人吾往矣’這種話都不敢說,你還談什么修齊治平?乖乖地回家莫要修道了,娶個媳婦抱孩子吧。”
林浩宇搖了搖頭,手上的防御也是愈發的堅固了:“道祖曾經說過,‘吾有三寶持而寶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其長。’和你這奸猾神秘的老道對弈,我還想玩得久一些。”
張進機聽了這話,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搖搖頭,手上一子落下,白棋的陣勢整體就為之一變,由原來的初綻崢嶸變得鋒芒畢露:“你若求道,怎能原地踏步、不思進取?祖師爺好好的一番話,生生地被你給曲解了!”
喝了口水,張進機又道:“道祖的思想,那是以無為求有為,最終的目的還是要證道的,那個無為不是不作為,而是不妄為;莊子要的,是以無為求無為,第一個無為就是不妄為,第二個便是逍遙之意;佛陀虔心證道,以有為求無為,所以你看看那幫大和尚又是禪寂、又是開悟,走的是以心證道、達成逍遙的路子;儒家一脈,那是以有為求有為,所以才有那句‘雖萬千人吾往矣’。可你這般做法,卻是單純的不作為,如此心性,怎能正道?”
這一番話說道出來,跟林浩宇的強詞奪理比較,道門深邃的思想讓林浩宇差點把頭埋到桌子底下。
在經過了孟老的傳承和玉佩的點醒之后,林浩宇就對那“中庸”之道頗為推崇,是以專心研究了一番,怎想到,沒有名師指點,卻是走錯了路數,世上路或許都對,只不過每個人理解不同,就走了彎路。
林浩宇深吸了一口氣,將頭抬了起來,仔細地看了看棋盤,卻發現對面的黑棋已然是鋒芒畢露,將自己白棋生生包圍住了。自己這白棋雖然守得可以說滴水不漏,但已然沒有了太多的發展空間。
“不偏之為中,不易之為庸,中庸,就是不偏不倚,堅持本心而已。”張進機又道,“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此乃是中庸之本意也。”
張進機見林浩宇沉默不語:“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
中庸,是自我約束和自我管理,正因為人能夠節制,故而才能夠不偏不倚。
林浩宇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沒有沒明白,他的眼中迷迷糊糊,并不得解。
“何為道?”張進機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手中一子落下,卻將自己的整個進攻都變得和緩了不少。不過林浩宇可不敢認為這是張進機大發慈悲,所以也顧不得他的問題,開始思考對策,知道張進機再次發問,這才從思考中回過神來。
可就是這一句,將林浩宇當場問住了,張了幾次嘴,也沒說出個一二三來,只得干巴巴地說道:“道可道,非常道。”
張進機搖搖頭,繼續說道:“我沒讓你背誦經典,我讓你說,什么是天道的道。”
這次林浩宇沒有想太多,直截了當地說道:“萬物之理也。”
張進機點點頭,又問道:“那么,何為道人之道?”
林浩宇很干脆地將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之中,流利地回答道:“明道理、悟天道,這邊是道人的道。”
張進機搖搖頭:“雖中,卻是殘缺。道人之道固然有明理、悟法之意,卻也通‘盜’,盜賊的‘盜’。”
林浩宇聞言,眼中閃過一絲異色,沒有想到張進機身為道人,還會說出如此言語。
看著林浩宇滿臉的不解,張進機笑道:“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我等修道之人竊了天機,自然升了仙界,悟了天道。”
這一句話話音剛落,林浩宇便覺得腦中靈光一閃,當即拿起一粒白子放在棋盤之上,讓他那被困得密不透風的陣勢有了些許喘息的余地。
張進機見狀,點點頭,一臉的孺子可教,林浩宇卻只能報以苦笑,因為張進機的下一步,已然封住了他突圍而出的可能。
“你說,我現在怎么將你這一大片吃掉,耗費最小?”看見林浩宇做出一個認輸的手勢,張進機突然開口問道。
林浩宇仔細地盯著棋盤,卻也找不出什么門道,再強攻幾手,耗費幾顆黑棋,就能將他這一大片徹底拿下,但怎么降低損失,以他林浩宇的棋力還看不出來。
張進機笑了笑,示意林浩宇將棋子拿起,而后再度發動了進攻。結果愣是在十步之后,將林浩宇的大半棋子吃下,而自身毫無損失。
“你從入魔之時,就在模仿那杜傲天,而你現在又在模仿個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句話,你必須要記住,太過刻意,就是你現在這個下場。”張進機指了指棋盤,“記住,在修道的路途上,如果多走幾步就能降低損失,就千萬不要忘掉這幾步,因為他們很重要,甚至可以抵消掉你的三災九劫!”
張進機幾句話說得沒頭沒腦,卻讓林浩宇再度陷入了沉思。
是啊,在進入了魔教之后,他便憧憬杜傲天,而在現在,他又是刻意追求這所謂中庸,卻因而失了這真正的群眾用。
張進機最后這幾句話宛若暮鼓晨鐘一般,在他的腦海之中轟然炸響,給他指明了一條更加光輝的大路。如果是別人給了林浩宇修煉的具體方法,那么這張進機便給了他新的思考方式,而新的思考方式往往會讓他少走不少的彎路,少吃不少的苦頭。
眼見著林浩宇陷入了沉思,張進機微微一笑,伸手將棋盤收起,一指頭點在林浩宇的頭上,低聲唱道:
“俱言菩提在心間,菩提何人見真顏?鏡里尋花終是夢,徒喚菩提皆妄言。明理本為悠然事,卻喻苦海渡孤船。休說澄心可悟道,澄心也須循自然。”
這一番道情詞唱罷,林浩宇陷入一種恍惚的狀態,連張進機什么時候離開的都不知道……
直到三天之后,林浩宇才從感悟中醒來,看著空空如也的石桌對面,林浩宇站起身來,朝著那空位拜了一下,才說:“三生萬物本自然,道法精微復本源。有緣聞得仙家語,只把玄術作等閑。小子受教,多謝道長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