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節,即便是晴天,到了夕陽落下,溫度就驟然降低許多。
  少年雙手攏在衣袖里,跺著腳來回溜達,臉色鐵青。
  “主子,要不小的還是過去問問,那位老爺到底回來沒?”金大小心翼翼地問,臉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兩個時辰,他們足足在這破園子里吹冷風吹了兩個時辰!
  “不必,那婦人不是說了,人回來會立刻請我們過去的。”少年斷然拒絕。
  自己回去?
  哼,自己回去多沒面子啊,明明是胡家求著他金家。
  父親可是說了,他代表的是金府的臉面,斷不能因為那茶磚特別,就在對方面前失了底氣,不然就要被人牽著鼻子走了。
  沒了這新式茶磚,他金家不過是少賺幾分名聲和銀子,可胡家,就永遠是個偏僻縣城的小財主。
  就是沒有父親提醒,他也是知道的,怎么會讓胡家拿捏住了。
  哼,要不是那胡家老爺親自來請,他是絕對不會過去的。
  少年下定了決心,得意地笑笑,又攏著手來回溜達了。
  娘的,可真冷,怎么還沒人來?
  大胡子男已經被扶進了房間躺著,第二次登門的大夫開了方子,提著藥箱走了。
  胡氏這才松口氣。
  老爺沒事就好!
  然后看向羅天珵:“你們真是來尋親的?我家老爺是你四叔?”
  羅天珵點頭:“自然是真的,四叔背后的蝴蝶紋身錯不了,不過看樣子,四叔似乎是記憶出了點問題,不如等四叔醒了再說。”
  看了一眼胡管家和阿杏,接著道:“無論您信不信,此事還是不宜宣揚。”
  胡氏點頭:“這個大可放心,胡管家和阿杏都是親信。”
  胡管家和阿杏大為感動,忙賭咒發誓打死不會說去的。
  就聽羅天珵慢悠悠道:“按理說,確實只有死人最能保守秘密……”
  胡管家和阿杏都快哭了。
  “不過既然是四叔的親信,那就罷了。”
  四叔沒醒,對胡氏,羅天珵心里其實是防備的,所以并沒有透露國公府的身份。
  而胡氏,對突然冒出來認親的人,也不可能全然信任,只想等著老爺醒來再說。
  平靜下來,胡氏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兒,掃了掃廳堂,臉色微變:“阿杏,我當時不是讓你請這三位客人來后,再去請金公子的嗎?”
  阿杏掩口驚呼。
  我的天,她早覺得好像忘記了什么,原來,原來她的直覺一點沒錯!
  阿杏急匆匆去尋金公子了。
  金公子帶著一眾下人冒著寒氣回來,聽說胡府老爺身體不適的消息,簡直是氣急敗壞。
  少年罵的情緒激昂,羅天珵什么話都沒說,走到他身旁伸出右腳在地面碾了碾,然后移開了腳。
  看著青石地面上的腳印,少年聲音戛然而止。
  胡氏看向羅天珵的眼神越發忐忑了,本來想問的話到了嘴邊,默默咽了下去。
  在羅天珵的暴力威脅下,少年老老實實帶著下人歇著去了。
  只剩下幾人后,羅天珵還是忍不住問:“不知我四叔是怎么和您認識的?”
  胡氏心中一沉。
  她是胡府長女,只有一個幼弟如今還不到十歲,數年前父母雙亡,若不是偶然救下了老爺,并匆匆在熱孝期間成了親,胡府這片家業早就保不住了。
  她可不是養在深閨的嬌花兒,天真懵懂。
  這自稱是老爺侄兒的青年自始至終,都沒叫她一聲四嬸!
  想到這里,胡氏有些眩暈。
  難道,難道老爺之前是有妻室的?
  當初被逼到絕路,成親匆忙,她顧不上想這么多,后來,這個問題時不時就會冒出來,但是,她不愿往深處去想。
  老爺那時已有二十五六,這個年紀,有妻子是正常的吧?
  不,不,應該說,沒有妻子才不正常!
  一想到這,胡氏就覺得恐懼,然后又悄悄安慰自己,老爺不記得往事了,總不能一輩子不娶妻,她不過是恰在那個時候,成為了那個人而已。
  不是她,還會有別人。
  老爺的失憶,或許才是命運的安排,讓他們有夫妻緣分。
  看著羅天珵,胡氏悄悄做了一個決定。
  如果老爺想不起來,她絕不會承認什么四叔,更不會讓他們破壞她好不容易的平靜生活!
  “我想,老爺是不是你們要找的人,還是等他醒來再說,一個紋身,并不能證明什么。”
  羅天珵了然的笑笑:“那就等四叔醒來再說吧。”
  他認定的事,何須別人證明。
  如果四叔記起來,那一切好說,如果記不起來,那他只能把四叔打暈扛回京城。
  別說什么這樣對胡氏不公平,四叔說不準就愿意過現在的生活,那對承受著老年喪子之痛的祖母,對了無生趣的四嬸還有沉默寡言的六弟,又公平嗎?
  嗯,希望四叔別給他這種以下犯上的機會。
  羅天珵摸著下巴,默默想著。
  胡氏看著羅天珵表情,心里就隱隱不安起來,轉了頭吩咐:“阿杏,去把哥兒抱來。”
  不一會兒,阿桃抱著璋哥兒過來,一旁跟著提著燈籠的阿杏。
  這個時候,天黑的早了,璋哥兒揉了揉眼睛,似乎有些發困。
  “璋哥兒,來娘這里,晚飯還沒吃呢,先別睡。”
  璋哥兒鉆進胡氏懷里。
  羅天珵悄悄皺了眉,想想將來的局面,有些糟心。
  胡氏,的確是個聰明的,把孩子抱來,想必是怕四叔真的想起來后,做出不利于她們母子的決定吧。
  “太太,老爺醒了。”一個丫鬟匆匆來稟告。
  胡氏臉色一喜,隨后又有些僵硬,抬腳想過去,腳下好像生了根,竟然邁不開步子。
  羅天珵卻拉了甄妙,抬腳就走。
  “等等!”胡氏喊道。
  羅天珵回頭。
  胡氏暗吸一口氣平復了心情,道:“你們說的,只是一面之詞,還是等小婦人去看一下老爺如何了,再請三位過去。”
  羅天珵輕笑一聲,以不容置疑的語氣道:“我必須第一時間見到四叔!”
  四叔已經失蹤太久,曾經親密的叔侄,不知道現在是什么樣的,所以他不能冒險,讓胡氏單獨面對四叔說些什么。
  他只想在四叔清醒后,第一時間觀察他的樣子。
  或許四叔依舊想不起來,或許四叔想起來但繼續假裝失憶,只有他不給四叔和胡氏半點喘息的機會,才能得到最真實的答案!
  這么不客氣的話,讓胡氏惱了:“這是我家,我是老爺的妻子,你這樣,太失禮了吧?”
  羅天珵笑容冷凝,淡淡道:“我早說了,別人是誰并不重要。”
  說著就一把拉過甄妙,抬腳向安置大胡子男的暖閣走去。
  不管胡氏和四叔之間有什么故事,攔著他和四叔相認,他是不介意開啟一下嘲諷模式的。
  女人真是麻煩,還是他家阿四好,從來不亂說話。
  摸著甄妙柔軟的小手,羅天珵暗想道。
  甄妙當然不會亂說話了,她已經被這一大盆狗血潑的驚呆了。
  雖然早先就說過要找來的這家,可能和羅天珵四叔有關,可她心里,還是沒什么感覺的。
  直到這時,才遲鈍的反應過來,那大胡子真是鎮國公府的四老爺?
  那四嬸和六郎怎么辦?胡氏和璋哥兒又怎么辦?
  進了內室,一眼看去,大胡子男正睜著眼,怔怔望著雕花窗欞。
  羅天珵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大胡子男望過來。
  “四叔?”羅天珵單膝跪了下來。
  對視良久,大胡子男長嘆一聲:“大郎。”
  羅天珵掩在衣袖中緊握的拳頭松開了。
  還好,四叔恢復了記憶,還好,四叔打算承擔起那個身份的責任了,而不是做一個逃避的懦夫!
  “老爺,他們,他們真是您的親人?”胡氏手有些發抖。
  璋哥兒摟著胡氏脖子,好奇的張望著。
  羅四老爺看著胡氏和璋哥兒,眼神格外復雜,輕輕點了點頭道:“胡氏,你去看看晚飯準備的如何了,今日和侄兒相見,要好好熱鬧一番。”
  胡氏勉強做出高興的模樣,轉身出去了。
  羅四老爺嘆了口氣。
  想起了往事,他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妥善安置胡氏了。
  “府里怎么樣?你是怎么找到這里來的?”
  “府里還好,祖父和祖母身體都還硬朗,侄兒已經成了親,元娘和二娘親事也都定了下來。”對怎么來到這里,羅天珵并沒有提。
  羅四老爺看向甄妙。
  “四叔。”甄妙脆生生喊了一聲。
  羅四老爺眼中有欣慰,開口道:“大郎,以前四叔最擔心你的親事,現在總算放心了。”
  遲疑了一下,又問:“你四嬸——”
  “您失蹤后,四嬸一直郁結于心,不過——”
  “不過什么?”羅四老爺有些緊張起來。
  “您失蹤時,其實四嬸已經有了身孕,后來生了六郎,如今也有五歲了。”
  想起六郎,羅天珵忍不住愉悅起來。
  本來是遺腹子,出身再好,也是個命苦的,如今總算是好了。
  “什么!”羅四老爺既驚且喜。
  對胡氏和戚氏,他的心情是極復雜的,但有了嫡長子,就是實打實的驚喜了。
  傳遞完基本信息,羅天珵顯然不打算操心羅四老爺的女人安置問題,直接問道:“四叔,您是怎么失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