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為二百萬大盟的加更,原本應當在月中加的,因年節緣故,拖到月底,慚愧。還好,早到遲到,總算到了。)
一襲白衣,綿繡金銀,頂束幘巾,年約二十七八,眉目清朗,神態謙卑,伸一足而拜(高句麗獨特拜禮),口稱“死罪”。這便是即將登位的高句麗二王子、歷史上的第十一代王故國川王伊夷模。
無論外形與穿著,這位高句麗新王與大漢普通士子并無明顯不同。外貌且不說,其實高句麗本族服飾與漢服還是有一定區別的,但在重大正式場合,高句麗的“禮服”卻是標準的漢服,這就是宗主國的影響力。
馬悍以隆重的禮節,接待了這位新國王,不但出營數里相迎,更將受降地點放在大營前三里之外,近馬訾水右岸,如此可令伊夷模、婁衍一行更為安心。
伊夷模的確很忐忑,若非遼東軍兵臨城下,而他又必須向臣民展示出一個負責任的國君形象,說實話,還真不敢前來。而為了安全起見,他甚至動用了手里所能掌握的最精銳力量,五百高句麗人與胡人組成的騎衛。伊夷模并非膽怯之輩,但這種把性命交到他人手上的滋味,沒人愿嘗,更何況是一位即將登位國君。
待見到馬悍之后,伊夷模驚訝發現竟然是一個比自己還年少的俊朗人物,而且看這位年輕新任太守舉止有度,神態謙和,伊夷模這顆心終于安定下來。當然,真正的定心丸,是伊夷模帶來的五百騎兵,要知道,遼東選鋒軍也不過八百騎而已。手上兵力不弱于對方,背靠國都,隨時可馳援……在這樣安保完善的情況下,伊夷模才愿出城請罪。
馬訾水畔,馬悍親手接過伊夷模呈獻的謝罪表,以及一柄黃金柄短劍,意為請罪,任君處置之意。當然,只是個儀式工具,意思意思而已,可別當真。
伊夷模在謝罪之后并未立時起身,而是再拜道:“王兄拔奇,擅自出兵,冒犯上國,招至天遣,其罪甚焉。然手足之情,何忍棄之?小王愿代兄領罪,請使君責罰!”
聽到伊夷模這話,馬悍笑了。不知道的人聽到伊夷模這話,還真當這兄弟二人是何等的兄友弟恭,模范王室,而事實是這兄弟二人明爭暗斗十幾年了。拔奇此番大敗之后,一回到國內城,立即被伊夷模拿下,收押在宮檻,只待情況不妙時,將之拋出以平息遼東軍之震怒。不過,眼下戰事可以和平解決,而伊夷模又將即位,這個時候,他最需要的是收買人心,展現其“仁君”之胸襟。別的不說,光是能獲得拔奇的妻族涓奴部的感激,就值得這么做。
伊夷模看準了馬悍只要受降,就不便再追究拔奇冒犯之事,這個順水人情,值得做。果不其然,馬悍表示不再追究,并下令當場釋還所有高句麗俘虜。
伊夷模、婁衍及一眾高句麗官員俱松了一口氣,也派使者將此喜訊向國內城與丸都城傳達。明面上的說辭是早早讓國人寬心開懷,實際上是傳令降低兩城的警戒等級,以免守軍過度緊張,鬧出什么幺蛾子,把大好局面弄砸了,到時找誰哭去?
接下來就是談判關于賠償、安撫、祭天、告示的流程,其中重點就是賠償問題。這個自有從事鄭高與高句麗大對盧婁衍商談,馬悍只管與伊夷模置酒對飲,指點江山,高句麗五百騎衛也得到酒食賞賜。一時間帳內帳外,一派融洽。
正午,丸都山下出現一隊人馬,大約三十多人,推著兩輛棧車(漢代民用貨車,前后無擋,平板雙直轅),車上載著十數甕酒以及一些肉食。這是伊夷模派來傳達與遼東停戰儀式達成的使者,同時還賜予酒食,以示同慶。三十多人里,除了使者與屬官外,只有十個士兵與二十役夫。
丸都山下的崗哨檢看勘合無誤后,揮手放行。按程序,本應還要檢查車輛與酒水的,甚至還要搜身,但使者身上帶著王命牌與詔書,連丸都城守將都要聽令,這些小小兵卒有幾個膽敢嚴格執行?
山道狹窄,一側山崖壁立,一側深不見底,推車的二十役夫無不戰戰兢兢。就連使者與屬官也不敢再騎馬,而是將韁繩交給身后的士卒,在扈從扶持下,亦步亦趨,小心前行。
行至半山腰,一推車役夫腳下打滑,身體一傾,眼看就要摔倒,突然旁側伸過一條強有力的臂膀,將其扶穩。那役夫膽戰心驚看了一眼懸崖,抹去額頭冷汗,轉頭連連道謝。而拉了一把役夫的小伙子只是微笑點頭,并不說話。如果有識得的人見到,必定大吃一驚――這個年輕的役夫,竟是白狼悍騎新任百人將――楊繼。
楊繼竟然出現在這里,而且還扮成役夫,很明顯,目標必定是丸都城。
楊繼當然不是一個人,這里的役夫,有一半是自己人,但卻不是遼東軍,而是夫余人與邑婁人,漢人只有他一個,并且他也是此次行動的指揮。楊繼方才拉了一把的役夫倒是真役夫,這是個高句麗人,所以沒口子的道謝,楊繼偏偏一句都聽不懂,不過意思卻不難明白,故而只須微笑應對就好。
以十人取險關,絕對是一次難度極高的冒險,搞不好關城沒拿下,反葬送了自家性命。所以馬悍將這個任務交給尉仇臺,而尉仇臺則挑選了十個死士來執行這個幾乎必死的任務。但臨出發前,遼東方面卻派出一人為指揮,就是怕夫余人把事情給搞砸了。奪取丸都山城,是計劃中非常重要的一環,決不允許出岔子。故此,廣陵勇士楊繼毅然接受了這個九死一生的任務。
一行人再走半個時辰,前方出現一個以楔形石條鋪砌就的城門,尉那巖城南門到了。
這城門寬不過丈許,西側為城墻垛口,東側斷崖,下臨深谷,堪稱險要關隘,“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至此非妄語。
楊繼看了暗吸一口涼氣,果然是天險,任是千軍萬馬來攻,守軍只須將城門閘一落,一什軍士就足以御千軍。
南門守卒聞知戰事將定,大王賜酒食,無不喜形于色,非但沒檢查,反而還幫楊繼等人推了一段山路。再往上走,城墻時隱時現,各色旗幡被山風扯得筆直。
尉那巖城的正門是東門,此門砌于兩墻之間,兩側山崖壁立,門借山勢,天然關隘。門道同樣寬丈許,門內左右有兩個警衛室。楊繼等人進城之后,但見城墻兩側有馬道,其上有了望臺、角樓。城內有糧庫、蓄水池,以及一排排石塊砌就的營房。城墻上下,可見數百披堅持銳的高句麗軍兵,不過此刻每一個士卒臉上都露出了輕松之色。
隨著一陣大笑聲,尉那巖城的守將,一個四十開外,滿面虬須,身披褐色皮甲的中年壯漢,從營房正中的二層石樓下來,向使者大聲說著什么,而使者也微笑點頭而應。
楊繼聽不懂他們說什么,他也不需要懂,因為眼下就是最好時機。
楊繼藉著周圍役夫的掩護,悄然從棧車板底下抽出百煉刀。與此同時,一個身量不高,但異常壯碩的役夫也不聲不響從另一輛棧車底下摸出兩柄短斧。楊繼與對方互相打了個眼色,同時點頭――這個壯漢是邑婁人,名昭,聽說還是一個部落的族長,與百名族人被夫余人征召出戰。
在楊繼臨時加入之前,行動本是昭來指揮,眼下自然退居副手。邑婁人比較落后,比如昭身為族長,勉強只聽懂漢語,卻一句都不會說。所以這正副指揮只能用簡單的眼神或手勢來簡短交流。
做好準備后,楊繼上前兩步,走到那屬官身后,低聲道:“最后一個任務,帶我上前,說有要事稟報,然后,你就可以尋找安全之所避開。放心,太守允諾你的一切,必如你所愿。”
這個被威脅利誘所收買并安插楊繼等人混入役夫隊伍里的“高奸”,臉色蒼白,不敢拒絕,只得磨蹭著上前,對那正與守將言談正歡的使者鞠了一禮,低聲說了句什么。
使者與守將俱驚訝地轉過臉來,然后,他們看到了一道刀光與兩輪斧影。
百煉刀與雙斧幾乎同時架在使者與守將的脖頸上,楊繼對四周驚慌失措的高句麗士卒大喝一聲:“奉大漢遼東太守令,伐夷討逆,接收尉那巖城。放下武器者,生!負隅頑抗者,死!”
變生肘腋,被挾持的使者與守將驚怒交集,哇哇叫嚷著什么,而周圍的士卒不知所措。
這時楊繼聽到昭大吼一聲,八個夫余、邑婁人紛紛取出短兵,重重砸在那一甕甕陶罐上。砰砰亂響聲中,陶罐破碎,流出的卻不是酒,而是黑亮的火油……
丸都山上第一簇火苗竄起時,還不引人注意,直到火勢漸熾,濃煙如柱,終于引起國內城與馬訾水畔高句麗人的恐慌。但這時還沒人清楚是個什么情況,是失火,還是……
有高句麗官員慌忙入帳,向伊夷模稟報。
“什么?丸都城火起?”伊夷模這時正舉著牛角樽,向馬悍致意,聞言大驚失色,扭頭望向帳外。
就在這時,伊夷模耳邊傳來一個冷如冰碴的聲音:“高句麗君,以后腦勺對人,是很不禮貌的。”
旋即,伊夷模的腦袋就被一股巨力生生扭轉過來――是以三百六十度旋轉一周,以一種活人不可能有的角度扭轉過來,正對馬悍那冷蒙蒙的眼珠……
望著伊夷模死不瞑目的眼睛,馬悍只淡淡說了一句:“你的曾祖曾玩過詐降,并由此攻入遼東,殺戮數千軍民。我現在也不過是一報還一報,不只是你高句麗人才會耍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