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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紫山下,喬氏塢壁,碧樹掩隱,綠水環繞。塢內百舍千屋,花木扶蘇,亭臺樓閣,不一而足,儼然一小邑。
此刻,在塢壁的西北地勢最高處,喬氏宗祠旁的正堂上,喬氏家主喬公,正跪坐于軟榻,與一三旬儒士相談甚歡。但見他手中麈尾輕搖,長髯垂胸,神態詳和,寬襟大袖,榻旁銅鼎香煙繚繞,好一派高門士子之態。
而那與喬公攀談的儒士,嗯,若馬悍看到,必定認出,正是他此行尋找的目標——朝廷,或者說是他馬悍派出的使者,太中大夫劉曄。
賓主談笑對酌,其下有數名士人相陪,言笑晏晏,相談甚歡。
這時有仆役躬身入內,伏跪稟報:“稟家主,喬管事回來了。”
喬公哦了一聲,隨口問道:“可帶回人來?”
“帶回二十七人,誠如東渚村耆老所言,俱為精壯。”
“嗯,帶他們到下舍去吧。”喬公輕揮麈尾,并未放在心上,繼續與劉曄等交談。
那仆役沒敢抬頭,小心道:“喬管事一行在回來路上,遇到一伙灊山賊巡兵……”
喬公微怔,神態才開始認真起來:“可有損傷?”
“未有損傷,而且還擊敗了賊人。”仆役終于抬頭,臉上難掩激動,“據喬管事說,擊殺二十七賊,俘七賊,其中有賊酋雷薄之親衛牛進。”
這下喬公終于動容了:“什么?牛進!就是上回那個曾攻上東門,殺我十余塢丁,還傷了我兒的悍賊牛進?”
“對,就是他。”仆役一臉欽佩,“據喬管事說,此役全是那新募的水客之功。”
劉曄點頭贊道:“擊敗比己方還多出三成的賊眾,這伙水客不錯啊,可為助力。”
喬公麈尾一甩:“讓喬義進來。”
少傾,喬義一臉掩藏不住的喜意,出現在正堂階下,在得到喬公的許可后,方低頭恭謹趨步入內。
喬義入堂,正要開口,喬公卻搖搖麈尾,表示不急,然后示意侍從從案上斟酒一杯,賞給喬義潤喉,方閑閑開口:“喬義,將此行經過,詳細道來。”
喬義謝過,滿飲而盡,抹了抹嘴角,方才將此行經過一一道來。
喬公、劉曄及數位客人,原本還是神態從容,但在聽到對方竟只出動五人,不消一時半刻,就殺潰賊兵,降俘余眾。諸人臉上的驚訝表情,怎都掩蓋不住。
“你是說,那個射士一箭就射殺了牛進?”喬公兀自有點不敢相信,這個牛進的兇悍,喬氏塢壁的鄉人都是知道的,此人曾令本塢十余家舉白幡哭靈,是個小兒止哭的悍賊。
“是,只射了一箭,而且是頭一箭。”喬義伸出一根指頭,再次強調。
“有這般勇悍的門客,這個馬龍想必也是豪強,你可問清他的出身?”相比這伙人驚人的戰力,喬公更關心這個。
喬義搖頭:“他沒細說,但淮上世家中,并無馬氏望族。”
“這樣啊,可惜、可惜。”喬公一臉失望。
喬義小心翼翼建言:“這批豪士俱為英杰,依義所見,或可安排到上舍,不知家主意下……”
喬公灰眉微皺:“上舍乃是士子聚集之地,即便是寒門士子,那也是士子,豈可與區區一豪士為伍?這樣吧,領入中舍。”
喬義張了張嘴,硬著頭皮爭取道:“那馬龍看上去甚至有威勢,或是淮上豪強,曾于軍中任高職。是不是……”
喬公不引為意:“那又怎樣?江東孫伯符,一方霸主,江左豪強,亦未放在老夫眼里,難不成此人比孫郎還強?”
喬義終于使出殺手锏:“那馬龍還說,他與劉大夫是好友……”喬義猶豫一下,還是沒敢把馬悍其實先前并未答應相助,是聽說了劉曄也在,才改變主意之事如實相告,否則家主必大大不悅,徒生枝節。
劉曄驚奇地瞪大眼睛,他倒是認識幾個水客,甚至他的門客中就有水客。但那些人見到他,無不恭敬執門客禮,哪有人能與他平起平坐,更別提什么好友。似他這樣的皇族高門,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進這個圈子的。若在平日,他只當是對方攀龍附鳳,但聽了方才這伙水客的戰力,加上“淮上”這敏感地區,劉曄有種感覺,此事必不單純。
劉曄當下道:“可請他們前來拜見。”
在得到家主的默許后,喬義應諾而去。過了一會,喬義苦著臉回來,邊擦汗邊惶恐道:“那馬龍的門客好生無禮,竟要……竟要劉大夫前去相見。”
劉曄這當事人還沒表態,喬公已勃然大怒:“狂悖!無禮!大膽!”激怒之下,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劉曄忙勸慰道:“喬公息怒,天下才異卓然之士,常有狂態悖行,不足為怪。曄便前往一見,亦是無妨。”
眾客人一面斥責這伙狂妄的水客,一面安慰喬公,總算令其息怒,壓下了逐這伙水客出塢的念頭。
劉曄拜別喬公,隨喬義來到中舍宅弟。
喬氏的門客有很多,不下千人,近期招募的游俠豪客更是不少。這些人俱按門第高低,才具強弱,分別住進上、中、下三舍。用后世的標準類比,上舍就相當于帶花園的別墅;中舍等同復式樓;下舍就是普通平房。
喬義領著劉曄來到那伙水客所居的二層小樓,在樓梯口就被一扈從攔下,表示只請劉大夫一人登樓,余人止步。
這一下劉曄的門客不干了,他們的主人是何等身份,豈能獨自與身份不明人士相見。
換在別的場合,劉曄已拂袖而去了,但這次他并未動怒,反而示意扈從門客克制。劉曄隱隱感覺這護衛有點眼熟,準確的說,是那種氣勢眼熟,好象……
這時樓梯口轉出一人,向劉曄長揖為禮:“子揚先生請入室。”
劉曄抬頭,對方也抬頭,這一照面,劉曄脫口而出:“陳叔至?!是你!”
陳到肅手:“先生請。”
劉曄心下震驚不已,不再遲疑,下令扈從留下,未聞召喚不得擅入。
說實話,劉曄在喬公面前大度從容,但心里多少是有些不快的,畢竟他的身份擺在那,對方不來拜見也就罷了,居然要他前往,這是極為無禮的行為。如果不是看在這伙人戰力不俗,有助于他的計劃的份上,加上心中少許疑慮待解,他是不會自貶身份過來的。
劉曄滿心打算見面之后,以氣度折服對方,令之自動下拜,但當他進入屋內,一見那人,自個就先跪了。
馬悍大笑:“我先前還在想,若子揚不來,我就得讓叔至去請了。”
“大、大將軍!這、這是怎么回事?”劉曄宛若做夢,當朝第一人,大將軍馬悍,竟以這種方式出現在眼前,太駭人了。
馬悍笑道:“前面的情況,正如喬義所說,完全屬實,但我想他一定沒說,我答應相助,全因你劉子揚在此啊。”
劉曄感動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有長揖稽首。
馬悍請劉曄入坐席,先問起出使之事。
劉曄臉上漾起欣然笑容:“好叫大將軍知曉,江夏黃祖,已同意與我軍聯合,共擊孫、曹、劉之軍。曄已帶回盟書,放在精舍,這就叫人取來……”
馬悍擺擺手:“不急,知道結果就行。呵呵,程普、韓當這一擊,不啻于當頭棒喝,黃祖總算醒悟了,知道不聯合即滅亡,倒也不算太晚。”
劉曄自問博覽群書,卻聽不懂什么是“當頭棒喝”,又不便問,只有回頭好好查一查書。當然,他翻爛書也不可能找到,這是一句禪宗偈語,而此刻禪宗還未出世。
江夏的事有結果了,下面就是皖城之事,馬悍開門見山問道:“子揚可是想重演當年斬殺鄭寶之事?”
劉曄撫掌而笑:“大將軍果然知我。”
馬悍卻搖頭道:“子揚此舉孟浪了,你于宴席上斬殺鄭寶之事,揚州無人不知,你當雷薄還會上當么?”
“曄此前求功心切,的確考慮欠周。”劉曄先是致歉,旋即大為振奮,“但大將軍來了,情況便完全不同。”
一旁的阿蘇忍不住提醒道:“大將軍的身份,絕不能暴露。”
劉曄頷首:“曄自然省得,在大軍到來之前,大將軍只能是豪客馬龍。”
身處險境,馬悍的身份是絕不能泄露的,否則別說雷薄會不會發瘋,即便是這塢壁主人喬公,誰又敢說就一定不會有所圖謀?
馬悍搖搖手,笑道:“也不用搞那么緊張。我們既然來了,也不能就坐在這里干等大軍到來,多少得做點什么,拖住賊軍,起碼不能讓賊軍聞風而遁。是了,子揚當初止行留皖,想必心中已有定計了吧?”
劉曄笑道:“本來沒有,但雷薄送給我們一個天大的機會。”
馬悍、阿蘇都來了興趣:“什么機會?”
“大將軍可知雷薄最近方喪偶?”
“我哪知道。”馬悍失笑,“不當官兵當賊寇,誰做他老婆都會氣死——不過死老婆又算什么機會?”
劉曄又聽不懂一個詞“老婆”,不過聯系上下文,意思很好猜,當下不再糾結,續道:“雷薄聞喬公二女俱為國色,有心求之為續弦,卻也知喬公絕不肯答應,遂提兵寇皖,繼而兵圍喬氏塢壁,以武力威逼……”
“原來如此。”馬悍一拍大腿,明白過來了。
什么“喬公急公好義,召集四方豪杰,保衛桑梓”云云,都是冠冕堂皇的漂亮話。真實的原因,是雷薄強娶,欲壞喬公數世高門望族之清譽。想來危急時刻,喬公怕是寧愿將女兒殺了,也不會任其為賊人所擄,致家門蒙羞。
馬悍隨口八卦了一下:“喬公二女俱未婚配,那雷薄想強娶哪個?”
“喬公長女,皖城人稱——大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