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天的美好,足以讓一切文字變得蒼白。馬車在道路上輕快的奔馳之際,車內的陳子龍卻沒有多少好心情來欣賞美景。陳燮的遼東之行來去匆匆,來回不到兩個月的功夫,趕上了三月的江南的春天。
今天跟著陳燮出來視察民情,陳子龍是主動請纓。既然是他要求的,陳燮就答應了。
突然之間馬車停了,車門被打開時,一名侍衛道:“臥子先生,前方的路不能走馬車,請下車步行。”陳子龍下車來看了一眼,一條道路從大路邊岔開,向一個綠蔭環抱的村落延伸,道路兩旁的田野里,油菜花開的正好,金黃色的海一片一片的。
陳燮在前面一輛車上已經下來了,站在路邊看著眼前的這條路,等著陳子龍上前來說話。
“閣部,在下觀此路,足以讓馬車通行,為何還要步行入內?”陳子龍決定打擊一下這個虛偽的家伙,說話也不是那么客氣。陳燮一點都不生氣,陳子龍這么干是因為他慌張了。那種心理最深處的價值觀念被動搖的驚慌。所以只能這么做,來掩飾自己的不安。
抬手指著道路遠端,幾輛牛車正在道路上緩緩而行,趕車的老農步履悠閑,手里的鞭子一下一下的。這番景致之美,足以作畫一副。“看見了么?在你的眼里,這是一副江南的美景,在我的眼里,此刻正值春耕的準備期,收了油菜要種水稻,老農正在堆肥。這條路,只能走一輛馬車,還很勉強。我要是駕車而行。牛車就得給我讓路。就會耽誤農夫的活計。”
陳子龍做沉思狀,陳燮又補了一刀:“這就是我和你們的區別。”說完,大步向前,身后跟著三個隨從,其他人都等在路邊。一身便裝的陳燮,沿著道路往里走。今天的行動不是心血來潮,實際上陳燮是來作秀的。不過這個事情,做的很隱蔽就是了,沒有過于刻意的意思。
跟在陳燮身后的,還有一個錢文達。這家伙最近寫了一份報告,請義務教育辦公室撥款,用于學生的校服之用。這個報告,被轉到了陳燮這里,因為江南的義務教育這一塊。之前是沒有這一筆開支的。陳燮看到報告之后,把錢文達叫來,問他原因。錢文達表示,請閣部大人跟著他去看看就知道了。
“這個村子叫汪湖泥,村子里八成的人都姓汪。這些年村子里的百姓,生活好了很多,一年到頭的口糧,總是能糊口了。即便這樣的村子里。也有一些人家過不下去的。”錢文達現在很在乎手里的這份差事,干活極為用心。松江府大大小小的村鎮。基本上他都跑了一遍。這個村子距離松江府還不算遠,也就是一個時辰的路。按說這地方,生活應該不會太差。
錢文達帶路,一行人進了村子,一路上不難看出,這村子里的人住的還算不錯的。不少百姓出現的時候,精神面貌也還行。錢文達似乎跟這里的人很熟,走了一會就有好幾個人跟他打招呼,不斷的提起“有來看羅家么?您是好人啊!”
陳燮一直沒有說話,只是臉上帶著微笑。跟著錢文達走到一個籬笆院墻門口。錢文達站在門口,喊了一嗓子:“羅瘸子,在家么?”陳燮的視線落在了這個明家里的婆娘是個勤快人。屋子看上去有年數了,土坯房,頂是茅草,中間能看見新茅草補過的痕跡。院子里有一棵樹,樹干上綁了一頭小豬崽子,正在樹下的爛泥堆里睡覺。
吱吱呀呀的開門聲響起,里頭出來一個男子,膚色黝黑,很難看出具體年齡來。手里拄著根樹杈子當拐杖,看見門口的錢文達,露出憨笑道:“哎呀,是錢老爺來了,您稍后。”說完出來開了院子門,陳燮等人進來時,錢文達跟漢子說話:“在家忙甚呢?家里人還好吧?”
“哎,這不是托您的福,在醫院里住了三天,這才算保住了這條腿。婆娘擔心地里的活,這不趁天好,回娘家一趟,與她哥哥們說好,回頭先幫忙把油菜收了,稻子種上。節氣耽誤不起,年底挨餓的日子受夠了。”漢子絮絮叨叨了說,錢文達很耐心的跟他說話。
“娃娃們呢?”漢子聽了這話,一臉的慚愧道:“真是對不住您走了這么些躺,家里的事情您也看見了。就兩身衣服,娃娃們都在屋里呆著呢,不好出來見人啊。”
“什么叫就兩身衣服?”陳子龍在邊上看著覺得不對,下意識的插嘴。錢文達淡淡的撇他一眼,解釋道:“好叫臥子先生知曉,漢子叫羅七,在這個村子里是外姓。家里本來還能過的下去,臘月里爬上屋頂修漏,不小心掉了下來,把腿給摔斷了。攢的過年錢,都花的干凈。就這個,郎中還沒給治好。后來還是在下來訪,發現之后給人送松江府的醫院去了。這一家人年也沒過好,過年給孩子買衣服的錢也花了個干凈。這不,惦記著賣兩個著錢文達看看陳燮,那意思就是這了。
陳燮點點頭,回頭招呼一聲,一個侍衛推著獨輪車進來,車上能看見糧食袋子和一個包裹。東西麻利的放下來,陳燮笑著上前,對羅七道:“因為家里難過,孩子不能去上學的人家,這村子里還有多少戶?”
羅七也不是傻子,一看陳燮就是來頭不小的大人物,慌慌張張的不知道怎么應對的時候,陳燮一把握住他的手,笑道:“別緊張,我就是來看看,鄉親們對義務教育有什么說法。”
“老大,趕緊搬條凳子出來。”羅三喊了一嗓子,門里出來個光屁股的小孩,放下一把凳子,踩著草鞋往回跑,一副非常怕生的樣子。陳燮也不客氣,在凳子上坐下,錢文達見狀,招呼羅三一道,在門檻上坐下道:“別怕,這是朝廷里最好的官,娃娃讀書識字的事,就是他老人家張羅的。你有啥想說的,盡管跟他說。”
陳燮摸出煙來,散了一圈,點上火之后,笑瞇瞇的看著羅七。大概是笑容的緣故,羅七手足無措的一陣,也沒那么緊張了。坐下之后低頭道:“回大老爺的話,你想說的,就是給我幫忙了。”
羅七顫抖的對著錢文達遞來的火,給煙點上自后,嘴唇發抖的哆嗦了一陣才道:“這幾年日子還算過的去,野菜就雜糧,倒是很糊口。家里有五個娃娃,大的十二歲了,給村子里的汪大戶家里放牛,能省下一口吃的。實在是這些年運氣不濟,老母親一直臥病在床,熬了十年,最終還是沒抗住,前年中走的。說起來也不怪別人,這些年小的在工地上打零活,也能掙點錢,口糧之外還能剩下幾個。這不,想好的年前給家里的婆娘和孩子置辦一身衣裳,到頭來自己一個不當心,事情還是黃了。原先答應錢老爺送孩子去上學的事情,……哎!心里有愧啊,實在是沒法子,不然誰不愿意讓娃娃學幾個字,將來有個好營生?”
錢文達在一邊補充道:“羅七是個孝子,為了給老娘治病,不多的家底全搭進去了。如今這江南的百姓,說是日子好過了不少,那也是跟以前比,再苦也能吃幾頓飽飯。大人還能有一身打補丁的舊衣裳,孩子不到十一二,光著屁股滿地跑的多了。就為這個事情,松江府至少有三成的家庭,娃娃都不能去上學。就算是義務教育,這種情況也官府來人看一眼,也是無能為力。這不,在下斗膽,寫了那么一份報告。”
當著眾人的面前,陳燮把臉板著,瞪了一眼錢文達道:“實心辦事,這是好的。但是你不能因為這個事情,就惦記著專門撥款給所有孩子置辦校服。你可知道,這是多少銀子?一家一戶的就算了,今后這個事情要全國推廣的,你覺得戶部能管,還是當地的官府能管?還是讓陛下出內庫?”
錢文達露出羞愧之色,羅七下的臉都白了,陳燮看上去心平氣和的,臉色稍稍變化,不怒自威。陳子龍原本還想開口,陳燮這么一說,他就知道自己沒法說了。全國有多少這樣的家庭?又有多少這樣的孩子,義務教育就很難了,哪里還能管穿衣吃飯?
“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你也不必自責,也不用擔心背責任。一個實心做事的官員,在我看來比千萬個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錯的官員來的更有用。你就算犯錯了,也是在做事中犯的錯,比不做不錯的官員,更為可貴。我的意思是希望你今后在遇見類似的事情,不要著急下結論,應該先冷靜下來好好想一想,找到一個可行的解決之道,然后再上報。比如這個事情,羅家的情況很特殊,那就應該特殊對待。那么類似的情況呢?也應該作為一個標準來衡量相似的情況,拿出一個解決之道來。”陳燮這么一說,錢文達的臉上泛紅,顯得有點激動,正欲說話時,陳子龍咳嗽一聲。
陳燮看過來,陳子龍道:“閣部,您說該如何解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