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可法聽了心里不太舒服,他也曾經是官員,自然知道大明官場的現狀。不是他不想改變,而是他沒那個能力。只能做到自己不貪瀆就好了。明朝這樣的官員,其實有一些。
“怎么,你們登州營的軍官,不吃空餉么?登州的官員,不貪腐么?”史可法有點斗氣的意思,打算狠狠地反駁一下這個軍官。不想人家聽了卻笑道:“也有,但是很少。早些年比較多,陳老爺殺了一批。軍中的餉銀不低,足夠一家人過的不錯。嚴刑峻法之下,膽敢以身試法的人可不多。至于地方上,都有養廉銀子拿,發現了貪瀆,抄家拿人,從此一家人都不好過,真不值當。貪瀆少,主要還是地方上的監督比較嚴格,稍稍伸手,不是被人舉報,就是被民報捅出來。風險太大了!”
史可法都覺得新鮮,大明的官場貪腐成風,誰能遏制?皇帝都解決不了的問題,怎么登州就能解決的了?這一下他來了興趣,追問道:“哦,好好說說,我看你也是讀過書的人,怎么就從了軍?為何不去科舉,考一個功名?”
軍官見他問題多,大概因為都是讀書人的出身,比較親切吧,也沒煩躁的意思,笑著放慢速度,一邊走一邊解釋道:“登州、萊州,都有鹽場、商業糧庫、礦山之類的官產。只要在這兩個府任職的官員,每個月根據職位的不同。都能拿到一筆官產的利潤作為養廉銀子。這些官產,平時交給商人經營,每月按照一定的比例分成,具體的我也說不太清楚。這樣吧,一個知縣,一年的養廉銀子,大概是一千五百兩,只要不太奢侈,足夠用的。官府要做的事情,就是監督商戶。不要搞鬼。一旦發現了。那就得下狠手整治。登州有專業的查賬機構,一旦發現商戶有問題,去找他們,收銀子查賬。保證公正。同樣。登州每年工商戶要交不少地方的治安銀子。保證官府的開支,同時商會也有監督權力。總之就是互相制約,這么說吧。一個商戶在山東,你要是生意上弄鬼了,官府負責通報整個山東。今后就沒人跟你做生意了。一個官員,要是貪瀆了,百姓舉報屬實則有重賞。至于說到我個人,在登州當兵,不丟人,反倒是個光榮的事情。一個人當兵,全家都跟著享受軍屬福利。”
“軍屬福利?什么軍屬福利?”史可法變身好奇寶寶了,軍官倒也耐心道:“在登州,只要你是當兵的,家屬就會享受一系列優惠政策。比如說我家里,父母是種地的。租了三十畝的軍戶田,頭一年免租子,之后每年只要交兩成的租子就行了。我要是服役滿十年,這三十畝地的稅賦,都能免了。我記得在家丁學堂上學的時候,聽過陳老爺的一堂課,他說啊,只要工商業發展到一個水準,朝廷和官府的商業稅將達到一個驚人的數字。到時候,就可以免去田賦。以前吧,覺得這個不太現實,后來登州的商業發達了,每年的商業稅十倍甚至幾十倍于田賦的時候,便覺得這事情有希望了。不該質疑陳老爺。”
史可法有一種五雷轟頂的感覺,免掉田賦?這是一個什么情況?真有這么一天,那就是真正叫天平盛世,天下大同了。這可是農耕文明的大明,不是后來那個世界第一制造強國。這里面的區別太大了,史可法根本就腦子不夠用。
“這怎么可能啊?”自言自語的來了一句,軍官卻笑道:“怎么不可能?如今登州的廠礦,都用上蒸汽機了。那玩意干活,只要人不讓它停,那就不會停。舉個例子,織布機知道吧?我聽工匠說了,一臺蒸汽機帶動的織布機干活,能頂上幾百婦人干活。民報上有個數字,泰西各國,每年流入大明的銀子,最少都是三五千萬兩的規模。這些銀子去哪了?大明不缺銀子,為何朝廷沒銀子?這道理很簡單,登州的商戶心里明白,大明不安穩,他們那點家底未必將來能保住。你看看河南,流賊來了,赤地千里,多少大戶遭殃?所以呢,讓他們出銀子,心里就樂意。再說了,種地一年才掙幾個銀子?登州那邊,現在種地的人越來越少了,進廠子做事情的勞力,一年怎么也能掙個三五十塊銀圓的,不比種地強?就算是婦人,進了織布廠,一年下來,也能掙十幾個銀圓的。糧食才多少錢一斤?登州能買到從美洲來的面粉,兩斤才一文錢。”
史可法覺得自己的耳朵聽錯了,這尼瑪還是大明么?這是世外桃源啊!大明真有這地界么?這一瞬間,史可法動了去登州看看的念頭。可惜,城門在望,這次談話結束了。當兵的不能進城,得在城外的軍營內報道去。揮揮手,兩人道別,史可法進城的時候,被人攔住了。
“憲之先生,真是你啊,太好了,省了派人跑一趟。”攔住史可法的是推官黃澍,兩人有點交情。史可法上前拱手道:“見過推官大人。”黃澍趕緊攔住道:“別,這就沒意思了。憲之自回鄉以來,在下可沒給你臉色看,你這么對我,說不過去吧?”
史可法笑了笑,沒有再說啥,心里倒是很暖和。黃澍這才道:“昨天的到了急報,陛下松了金口,憲之的恢復了官身,立刻進京就任工商司郎中一職,在下這里先恭喜一句。”
史可法的腦子里翁的一下,怎么可能啊?這個事情,比天下大同都荒唐吧?當今這位的性子,那真是刻薄寡恩,怎么可能這么快就淡忘了自己給他找的麻煩?
黃澍也不著急,微笑的等待。史可法暈了一會,這才拱手道:“此事,可有什么說法?”
黃澍道:“邸報上有消息,引用的是陳閣部的原話。史憲之剛直清廉,雖有犯上之嫌,卻無私人之念。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然陛下垂詢,臣不能不坦言。以臣一管之見,工商司郎中一職,非史憲之不能勝任。竊以為,君子和而不同,政見上的不同,不妨礙繼續共事。只要都是為了大明越來越好,就算有不同的政見,也不能成為互相攻訐的理由。”
史可法聽完之后,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好半天才淡淡道:“這個陳思華,說話還是這么不文不白的,書讀的還是少了點。”說是這么說,臉上的感慨,是個人都能看的出來。
黃澍笑道:“陳思華為了讓憲之出任這個職位,冒著犯上的風險推薦憲之,人所未料。”就是誰都沒想過這個事情,江南那么多官員給陳燮拍馬屁,每天都在排隊等接見,陳燮一個都沒推薦,單單推薦了剛剛被陛下罷黜的史可法。而陛下真的接受了他的意見,改弦更張,重新啟用史可法擔任這個重要的職務。
史可法稍稍沉吟,淡淡道:“此君雖然胡鬧,但有古君子之風。”這話說的,陳燮聽了一定會臉紅的。這家伙暗地里做的很多威脅官員的事情,那是不能上臺面的。對付小人,陳燮就是威逼利誘,胡蘿卜加大棒子一起上。對付史可法這種一根筋的君子,那就玩另外一套。你要說史可法治理地方的能力,陳燮真未必敢恭維。但是讓他在這個位置上干活,清廉這個問題就能勝任。朱由檢登載邸報上的東西,其實是斷章取義了。
陳燮還說了,史憲之主政一方,治軍打仗未必勝任,擔任工商司郎中或御史之類的職務,還是比較稱職的。陛下用人,不要看他的短處,要看他的長處。把一個人放在一個合適的位置上,這就是陛下最該做的事情啊。史憲之阻撓商稅之事,不是他要反對陛下,而是他的眼界不夠寬,死盯著一畝三分他那點田賦還有讀書人那點臉面。今后可能他還會諫言犯上,陛下就算生氣了,也不要往心里去。只要他能做好本職工作,這就夠了。
陳燮推薦史可法一事,在大明官場引起的震動,比一場八級地震都來的猛烈。很多人突然發現,陳燮居然能推薦史可法的時候,對這個人的認知發生了顛覆了。史可法的人生,可謂來了一個神轉折,從一個被罷黜為民的在家白丁,突然就搖身一變,再回仕途,還是一個人人都眼紅的肥缺。對于整個大明讀書人而言,很有一批人被陳燮“高尚”的人格感動了。當是也很有一批人,私下里還是很客觀的說“邀買人心”,可惜,史憲之未必就此依附之,日后該找麻煩,還得給他找麻煩。
江南省的監督使這個職務,最終落到了南京戶部的一位五品官頭上梁松的頭上。這一位為何被陳燮看上,沒人能知道。只有心知肚明,這貨乖乖的上任了,并且對陳燮俯首帖耳,不敢有絲毫違背。沒法子,陳燮手里捏著他的黑材料,哪天他亂來,就讓他身敗名裂。
這個事情告一段落之后,就是各府縣的工商監督這個職務的安排了,別看這不過是一個八品的小官,不少人都眼睜睜的盼著。南京的吏部,為了這些職位,吏部尚書每天都去求見陳燮,就是要求一些名額。沒法子,南京有太多的官員,過著閑的蛋疼的日子。不找點實缺,實在是日子不好過。誰都不希望自己被閑置,拿一點干俸祿的日子太難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