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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九章 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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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京內城大街上鋪著磚石,馬蹄踏在路面上的聲音額外清脆,“噠噠噠……”每一聲都干脆利索像豌豆落進盤子里。

  郭紹看著外面的光景,目光很快被一處未建完的建筑群吸引。他左右看了一下位置,隨口問道:“這里就是咱們叫工部派人督建的功德閣罷?”

  李處耘忙點頭稱是。

  隨著馬車前行,郭紹的頭也跟著轉動,眼睛良久觀看那片地方。他收回目光,看著坐在對面的李處耘,李處耘也忙欠了欠身。

  “李將軍百年之后,畫像也能掛在里面。”郭紹用隨意地口氣道。

  李處耘抱拳道:“功業都是陛下的,臣不敢居功。”

  李處耘的姿態很拘謹,郭紹說話卻很直接:“可是我的畫像不能掛在這個地方,應該在太廟里。”

  李處耘一時間面露難色,似乎這句話難以回應。郭紹這才尋思……要是李處耘附和罷,好像自古皇帝比較忌諱死亡,不然怎么有萬壽無疆這句說法。

  “罷了,咱們不談這個。”郭紹揮了一下手。

  李處耘忙左顧而言它,岔開了話題。

  但郭紹的思緒轉變沒那么快,還想著剛才看到的宣仁功德閣,一時間忽然有種想法:文武大臣大多贊成北伐,這個功德閣可能也有原因,他們想盡量建功立業,抓住機會留名……不過當初郭紹下旨修建這地方,并非這個目的。

  不久前攻幽州的知情范圍擴大到政事堂(那么大的事,得讓宰相們知情),就受到了宰相范質的反對,范質要罵支持北伐的人慫恿皇帝窮兵黷武。不過這種開疆辟土的功績,確實和文官關系不大。

  能在里面留下畫像和功績的人,不知手上有多少人命,正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郭紹自己也不知讓多少人送了命。

  在大臣面前,郭紹不能想什么就說什么。以前李處耘和自己是好友和同僚的關系,說話要方便一些,但郭紹登基后就不能了……此行和李處耘交談了不少,但看得出來李處耘說話也很小心謹慎。

  郭紹也對自己所思所想緘口不言。

  過得一會兒,他才看著李處耘正色道:“不論怎么做,都不能避免生靈涂炭。我們的所作所為,只是以將士的生命,來換取百姓蒼生的生命。將士們是在為他人犧牲。”

  李處耘的神色一凝,道:“陛下以仁心對待天下子民,百姓幸甚。”

  郭紹闡述道:“遼人占據幽云之地,一旦有機會,就很容易舉兵南侵。就像去年幽州軍劫掠易、定二州,若是遼軍主力南下,涂炭之地更廣。

  咱們不是在好大喜功窮兵黷武,是在做應該做的事。哪怕這些事需要很多人付出性命。”

  郭紹在和李處耘講道理,又好像在說服自己。

  不過,他當然不是只為了高尚的理由發動戰爭,人都有欲望或夢想,郭紹也不例外。

  ……回到皇城,郭紹沒有再去金祥殿,徑直入宣佑門。因為今天是十旬沐假,君臣都不辦公,便是放假一天給人沐浴更衣的時間,相當于后世的周末。不過周末來源于基督教,沐假是古代傳統習俗。

  郭紹不想去滋德殿或萬歲殿,干脆去了三清殿、皇宮里的道教殿宇。

  這里十分寧靜,本就是個清修的地方。他先去看望了清虛,和她說了一陣話,不過和清虛大抵沒什么共同語言,畢竟年齡太小了。

  郭紹想起了在這里出家的張太貴妃,一問她還留在三清殿。他隱約記起張太貴妃的一句話,她說一面之后,要再見到皇帝不知是一年兩年,還是十年。于是郭紹臨時決定去拜訪張太貴妃。

  張氏在清修的殿門口將郭紹迎進室內,周圍只有一個道姑,禮儀也比較簡單。

  郭紹當下便問:“太貴妃在三清殿可好,缺什么用度?”

  張氏緩緩說道:“陛下和皇后善待宮中之人,我在這里很好。陛下請坐下罷。”

  郭紹便在一扇木窗前的木案旁邊的蒲團上坐了下來,張氏又輕聲道:“我這樣的人原本沒有過問了的,謝陛下掛念。”

  郭紹道:“太貴妃不必謝,我也覺得這里很好,遠離俗世。”

  張氏頓時低聲道:“陛下要是想清靜的時候,可常過來坐坐。我平素也沒什么人說話。”

  那道姑在里面燒水沏茶,從外面的廳堂里能看到她的身影。郭紹確實覺得這里的氣氛不太一樣,雖然在宮廷里,卻仿佛與一切都隔絕了。

  他見桌案上擺著圍棋,當下便低頭觀看著上面的棋局。

  張氏見狀微笑道:“陛下若有興致,我們再玩上回您教我的五子棋?”

  郭紹道:“那游戲太簡單,老是下就沒意思。太貴妃教我下圍棋?”

  張氏打量著郭紹的臉:“陛下真不會下棋?”

  “實不相瞞,我以前就純粹一個武夫,哪里會這些風雅之事?”郭紹說得毫無壓力,他發現在這個地方確實輕松,“不過我懂最基本的規則,圍死就被吃掉旗子和地方,然后數誰占的地盤大。”

  一個幾乎被人遺忘的前朝貴妃,永遠會被禁錮在皇宮里,郭紹實在覺得她無法對朝政造成任何影響。

  張氏聽罷,便詳細地講解了幾種策略,然后要郭紹和她對弈練習。

  過了良久,張氏身邊的道姑才把茶端上來,一切都非常慢,簡潔的殿室內彌漫著淡淡的茶香,時不時響起輕輕的落子的“啪”的一聲,時間也仿佛流逝得更加緩慢了。

  這地方的陳設很簡單,就連他們下棋的桌案,也是普通木料,連漆都沒上。不過反而讓郭紹感覺氣氛輕松,沒有那么多裝飾來影響人的心境。

  郭紹道:“我聽說對弈也要棋逢對手,太貴妃和我這樣的對手下棋,會覺得無趣罷?”

  張氏面帶笑意,很專注地觀察郭紹,毫不猶豫搖頭。

  二人便默默地繼續下棋。兩個曾經只有一面之緣的人,確實缺乏了解,能說的話似乎不多。

  張氏趁著空隙,提起細嘴的茶壺在小杯子里倒了一盞茶,遞給郭紹,輕聲道:“這里本就是清心寡欲的地方,茶具沒什么講究,也沒什么好茶,陛下不要嫌棄才好。”

  郭紹聽罷看了她一眼,覺得一個真正清心寡欲的人恐怕不會在乎這些身外之物。張氏也確實不像真正清修的人,她長得太艷,黑的秀發、白的肌膚、紅的嘴唇,眉目間的嫵媚和豐腴胸脯間的線條,都破壞了那樣的氣質。

  他靜下心,說道:“茶壺只要不漏水,價值百貫和價值幾文的東西是一樣的。”

  張氏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郭紹又道:“貴重的東西,不過是因為人們都認同它的價值。只要咱們倆認同這些東西很講究,它就是好茶了。”

  張氏輕輕抬起布衣袖子遮掩住嘴,笑道:“陛下這番言辭真有趣。”

  又是一陣沉默,只剩下落子的聲音,倆人說話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郭紹忽然又開口問:“太貴妃相信人死之后在這世上有鬼魂么?”

  張氏收住笑容,臉色都變了。郭紹忽然意識到,她可能想到的是已經駕崩的太祖。

  她的睫毛在窗戶透進來的流光中一陣顫抖,抿了抿嘴故作輕松道:“我是道士,不該怕鬼魂。”

  郭紹抬頭看了她一眼:“我想到的是幾年間打了那么多仗,已經算不清究竟讓多少人送命了。”

  “自古大業都是尸骨壘成。”張氏改口道。

  郭紹點點頭:“這圍棋也很有意思,當年發明它的人,肯定是參與爭奪天下的高位者。博弈雙方,都在盡力占領地盤,占得越多的人才能贏。不斷想要爭更多的地盤,想更大、更強,怎么也收不了手。”

  張氏道:“陛下雖初學棋,卻立刻就在領悟其中的意境了。”

  郭紹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我現在就是忍不住對什么事都多想,或許并非好事。最近越來越覺得,仿佛失去了以前一往無前的銳氣,明明已經決定的事,也常常瞻前顧后心神不寧。”

  張氏沉吟片刻,好言道:“陛下半月攻陷雄城晉陽,驚動天下,您早已是明君雄主。不過在帝位上的人,思慮極多是難免的。”

  “哦?”郭紹終于感受到,這做過貴妃的人,著實是見過世面的。

  此時他的身心都放松,那些積壓在內心的心緒也因此冒出來。平素在人前,他就算有什么情緒,也會表現得正大光明,自信十足,這樣才能穩定人心。

  郭紹確實覺得這陣子自己的心境不好。現在他擁有的東西越來越多,處境越來越好,心境反而變差了,實在有點不知怎么回事。

  二人一連下了幾盤,因為棋不逢對手,下得很快。郭紹看快到中午了,便起身告辭。

  張氏道:“要是陛下不嫌粗茶淡飯,三清殿也可以用午膳。”

  郭紹立刻就微笑道:“我來拜訪皇室長輩,留太久還要吃飯就不妥了。太貴妃保重身子,我過陣子再來問安。”

  他接著又道:“我會記得與太貴妃的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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