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國使節段素貞到!”一個文官從名錄上抬起頭,觀察來者的服飾,便大喊了一聲。
馬上有幾個人走到這座府邸大門前,與大許文官打拱執禮。接待的文官滿面和氣的笑容,在鬧哄哄之中與使節說了幾句話。
接著使節等數人陸續走到門前,展開雙臂,讓站在門前的武夫從頭摸到腳。
門外的街道上十分擁擠,馬車、馬匹之中人頭攢動,仿佛趕集一樣熱鬧。大門一側,一大隊披甲執銳的將士列方陣一動不動,行列筆直,仿佛是用木匠用的墨繩彈過的一般。
此次議盟,參加的不僅是許遼兩國,凡是東京有稍許來往的地方,都提前邀請了。連大理國也派了人來,只有交趾沒有派人……據說交趾這幾年內亂,丁部領最近剛剛平定諸部,建國“大瞿越”,但大許東京不承認這個國家的合法性。
……郭紹很早就來到了這座前朝官僚留下的府苑,但他決定不在正式議盟的場合上出現,等宴會時再露面。
因為禮部官員認為,遼國派的是北院大王,大許簽訂盟約只需派出同等級別的大臣。樞密院官員也建議,許遼之仇恨化解不能一蹴而就,皇帝不必站在不滿情緒的風口浪頭,只要大臣來主持就妥當。
但[一][本讀]小說ww.ydu.cm郭紹決定在私下里親自見遼國使節一面。
他在后園的一間房里等著,對與蕭思溫見面懷著些許期待……但若在十年前,他應該更期待與蕭思溫的女兒見面。
這時,他發現茶幾上方的墻上掛著一幅舊畫,抬起頭看時,見那幅畫的紙張都已發黃。黑白水墨畫,一個披著蓑衣的老叟坐在江邊垂釣,周圍用墨線勾勒出了積雪山林的背景。
獨釣寒江雪。郭紹首先想到了這首詩,但這幅畫應該不是名畫,既無題詩,也沒有畫家姓名印章。
郭紹也沒明白自己為何被這么一副并非名畫的舊畫吸引,他站在墻邊,細細觀摩了那副畫許久。
直到身后傳來京娘的聲音:“官家,遼國使節蕭思溫等人帶到了。”
郭紹頭也不回,點了點頭,眼睛依舊沒有離開那幅畫,一門心思在捕捉著那若隱若現的一絲感悟。
不一會兒,便聽到一句口音生澀的漢語:“大遼使節拜見許國皇帝。”
郭紹轉過身來,一面打量著幾個人,一面隨口道:“免禮。”
站在前邊的五官端正的中年人應該就是蕭思溫,他和另外幾個人直起腰來,也在打量著郭紹。從他們的目光中,郭紹知道他們有些意外。
“聽說朕在遼國被傳為三頭六臂的怪物,還被百姓用來嚇唬不聽話的小孩?”郭紹笑道。
蕭思溫鎮定道:“許國皇帝名震天下,難免有愚民謬傳。”
郭紹顯然比他們想象的還要普通,粗糙的皮膚、普通的面相,身材比較魁梧高壯,不過世上高大的普通漢子也不少。在這后園,他連帽子都沒戴,頭上梳了個發髻,用一枝木簪子別著。身上的紫色圓領袍服雖熨得很平,卻是舊的,袖口和領子的顏色也被磨得比其它地方的料子顏色稍淺。
郭紹也在觀察惦記了很久的蕭思溫,只看外表他完全相信這是個正派人。至于楊袞是誰,郭紹不能確定,也不愿意特意提起……只要等一會問站在一旁的京娘就行。
短暫的沉默,郭紹見蕭思溫看完了自己,目光又時不時瞧墻上剛才自己看的畫。
這次私下召見,不需要談論議盟之事,這樣的事只要大臣就能辦妥,郭紹不用親自與蕭思溫討論。見蕭思溫注意到那幅畫,郭紹便找到了話題,抬起手指著畫:“蕭使君識得這幅畫?”
“獨釣寒江雪。”蕭思溫道。
郭紹贊道:“蕭使君好見識。”
“中原有名的詩賦,我略有涉獵。”蕭思溫道,“這幅畫是以唐代柳宗元的意境為題。”
郭紹點點頭,不動聲色道:“還有一層。這種畫的畫家,一般不僅是文人,也是官僚。如果時間再早些年,多半是出身門閥。”
“哦……”蕭思溫若有所思地點頭應聲,不禁又抬頭多看了一番那幅畫。
此時院子前面越來越多的人到了,正要準備國家間的大事,但大許皇帝和遼國北院大王正在談論詩畫。三個副使和饒有興致的京娘,都十分耐心地聽著,沒有輕易開口……因為皇帝愿意談什么就談什么。
郭紹又道:“現在我們所在的府邸,前主人是以前的朝廷官員,擁有這幅畫的人原本也應該是他。蕭使君走進來,覺得風景如何?”
“十分精巧。”蕭思溫一本正經道,“中原習俗定居,在住所上著實比大遼人多花心思。”
郭紹道:“蕭使君進來之前,朕觀賞此畫,有一些念頭。此間的那位官僚,看中這幅畫時是怎樣的心情?”
蕭思溫沉吟道:“我若揣測,可能是欣賞那一份淡泊寧靜的境界罷。”
“蕭使君果然對中原文化理解不淺。”郭紹語氣溫和從容,時不時給予贊賞的話,根本不像是蕭思溫的敵人和仇人,“我國一向是人治,理念也是‘人之初性本善’,寄希望于官員的個人修養。官員在標榜這種境界時,也是在向世人、甚至是自己,展示其能勝任統治者的角色。”
蕭思溫十分認真地傾聽著,回應道,“大許皇帝以武立國,今觀之,皇帝對文治也頗有心得。”
郭紹微笑著繼續道:“當賞畫的人站在這里,追逐的名、利都已到手,想象自己是畫中老叟,抽身在這樣孤寂的環境之中。或許會有一種感覺……”
“怎樣的感覺?”蕭思溫十分有興致的樣子。看得出來,這契丹人并不是一個完全沉不住氣的人。
郭紹“嘶”地吸了一口氣,若有所思道,“曾經以為是歡樂之源的巨大財富、權勢,一旦得手,卻感覺并不是歡愉之源。真正的意義并非結果,而是追逐時的欲望和期待。”
蕭思溫似乎越來越有興趣了,立刻問道:“那為何還要追逐?”
郭紹看著他道:“財富和權勢不是歡愉之源,卻是脫離大部分痛苦和無奈的源泉。意思就在于此,人們就算得不到歡樂,也不愿意被虐待。”
蕭思溫一面作思考狀,一面微微點頭。
郭紹忽然提高了聲音,如醍醐灌頂道:“朕很期待蕭使君接下來的表現,如何能脫離痛苦無奈的境地。但愿蕭使君不要讓朕失望,而是讓朕聽說你度過難關的高明,然后為蕭使君由衷叫絕。”
蕭思溫抬頭迎著郭紹似笑非笑的眼神,他自己的臉上卻是青紅交替,神色分外微妙復雜。
郭紹的話,是一種明目張膽的挑釁、沒有掩飾的幸災樂禍!
但他的話卻不失尊重之意,哪怕蕭思溫不一定是一個值得尊重的對手,郭紹尊重對手,仿佛也是在尊重自己的風度。
蕭思溫當初的手段是不擇手段陰謀下毒,郭紹回擊時,是擺在臺面上。告訴蕭思溫自己的目的、提醒他接招,一步步光明正大地推進。
還沒完全走到結局,但似乎高下立判……郭紹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倆人面對一會兒,郭紹便道:“大廳上的正事要開始了,朕便不挽留蕭使君。”
蕭思溫執禮道:“本使告辭。”
郭紹道:“朕與蕭使君的談話很有意思,但愿還有下一次。”
遼國幾個使者退出了房間,這里又安靜下來,郭紹獨自站在房里,一如墻上的獨釣寒江雪。
不多時,京娘返回房間回稟。
郭紹便問:“哪個是楊袞?”
京娘道:“蕭思溫的左邊那個。”
郭紹恍然道:“朕剛才猜另外那三人,猜的是也是那個。”
京娘不是個多嘴的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然后沉默站在那里。
郭紹看了她一眼,開口道:“朕也是憑直覺猜的,并沒看出什么來,楊袞果然是有城府和頭腦的人。不過據朕所知,楊袞是在河北張大的契丹人,他身上的氣質和蕭思溫有幾分類似,反正和別的兩個契丹人不同。到底是哪里不同,朕倒沒琢磨出來,也懶得想了。”
京娘道:“我是從楊士良那里問出誰是楊袞的。”
郭紹一面言語,一面看了一眼南邊,他在等著議盟的結果。在結果確定之前,似乎也沒啥心思處理別的事。郭紹并非士林稱贊的那種完全淡泊淡定的人。
他的目光慢慢從京娘的身傷移動,仿佛無形的東西輕輕拂過她被身體撐起的衣裳輪廓。京娘能感覺到郭紹的目光,但她既無嬌羞作態,也無嫵媚討好之色。
郭紹道:“現在朕能見到的女子,無不爭著寵幸。”
京娘面不改色道:“我的出身并不高貴,不過從小就見過富貴之人。他們身邊不乏眾多姿色很好的女子,不過僅靠姿色的,通常在東家身邊留不過一個月。無論多美的人,總有乏味之時。”
郭紹側目看那副畫,隨口道:“這便是權勢財富并非歡愉之源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