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有風。
劉師師醉得厲害,醒得卻早,閉眼感受那黑暗散去,多了些五顏六色的光斑在跳動。她就知道,自己該起床了。
旁側無人,門外傳來嗞拉嗞啦的炸油聲,身上的薄毛衫經過一夜蹂躪,已經有些變形,牛仔褲包裹的雙腿也緊繃繃的發硬。
“呃……”
她難受的呻吟一聲,隨手脫掉毛衫,準備待會熨一熨。
兩個女孩子經常互相留宿,也沒啥不好意思的,劉呆呆就穿著件小背心,趿拉趿拉的走出臥室。
趙麗影正在廚房做早餐,油烹火旺,手法嫻熟,聽得腳步聲便道:“醒啦?洗洗手吃飯。”
“你做啥呢?”
“炒雞蛋。”
“又炒雞蛋啊?”她苦著小臉。
“你這不吃那不吃的,你讓我做什么啊?”包子也不爽。
劉師師頓時一噎,曉得自己昨天超級難搞,不敢觸霉頭,便乖乖的去洗漱。
早餐很簡單,四個花卷,一小鍋白粥,一盤大蔥炒雞蛋,一碟自己拌的榨菜絲。她胃里難受,喝點粥剛好,而且這妹子心虛,便悶頭不響的各種猛吃。
可包子不會放過她,開口問:“哎,你昨天說啥還記著么?”
“我喝斷片兒了,我沒說什么難聽的話吧?”她特無辜的樣子。
“別裝了!”
趙麗影一瞪眼,正經道:“現在你沒喝多,咱倆得好好說說。”
“哦。”
劉呆呆捧著碗,哧溜哧溜的裝鴕鳥。
包子頓時來氣,訓道:“你昨天那本事呢,這會知道害怕了?昨天誰跑到我后邊,說我想……”
“哎!”
她急忙打斷,道:“你就當我說瘋話吧。”
“我不管你說什么,我就想問你,你到底想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她又低頭。
“不知道算什么啊?”
包子立馬炸毛。道:“你這事一開始就不對,老師有家有業的,然后你在這玩師生戀?啊,不是。你這叫暗戀。可暗戀也不行啊,你根本就沒結果,要是讓兵兵姐發現了,咱倆就死定了!”
“這,這跟你沒關系……”她弱弱道。
“誰信啊?咱倆這么好!”
趙麗影終究年輕。差點把心里話講出來了:她固然是擔心好朋友,可也怕自己受到牽連,失去好容易得到的演藝機會。
封殺,雪藏,一輩子翻不了身!嘖嘖,不能說小姑娘自私,畢竟是人之常情。
而劉師師咬著嘴唇,一動不動的盯著瓷碗,直到里面的粥變得凝固,才道:“我真不知道怎么辦。我就控制不住的想,。昨天我確實有點不對,不過你放心,我以后不會給別人添麻煩的,也不會給……給他添麻煩。”
瞧對方可憐見兒的,趙麗影同樣亂糟糟,只得給她夾了一筷子雞蛋,道:“行了行了,吃飯。”
《殺手沒有假期》講究的是宿命論,既然叫宿命論。必然有許多的偶然性。這東西非常考驗編劇的功力,稍不注意就會出現BUG。
比如,肯讓雷離開,隨便找個城市生活。
他已經坐上了火車。半路卻碰到警察臨檢(他曾在酒吧打了一位加拿大游客),于是又被押回了布魯日。
女主角將他保釋出來,倆人忽然進入了瓊遙模式,就在鐘樓底下的露天小攤親親我我。
褚青看劇本的時候,就覺得這段情節莫名其妙:雷沒有第一時間去找肯,或者再次坐火車逃離。而是特么的開始約會!
拜托!老大要殺你,兄弟冒死為你說情,你居然還有心情約會?
麥克唐納跟他解釋,說這體現了命運無常世事難料因果必然巴拉巴拉……呵呵,玩蛋去吧,這叫腦殘!
而接下來的部分,哈里被肯的表白打動,決定放棄追殺,正攙著他走下鐘樓。結果一個馬仔發現了雷,偷偷跑上來報信,哈里以為肯欺騙自己,便要開槍懟丫的。
倆人在爭搶中,肯被子彈擦中,哈里則去追殺雷。
這段戲發生在樓梯上,但鐘樓的梯階太狹窄,施展不開。劇組就搭了兩組內景,一段梯階左側懸空,一段右側懸空,以便不同角度拍攝。
內容比較簡單,表演也很到位,可拍到最后,足足NG了二十三條才過。
褚青的左腮處放置了一個血包,總是炸不完美,要么糊的滿臉都是,要么噴到了拉爾夫眼睛里,要么直接血濺三尺。
而每次失敗,他都得洗臉重來,麻煩得要死。折騰了大半天,總算達到了麥克唐納想要的那種“砰地一聲,血肉模糊半邊臉”的效果。
下午,影棚。
褚青正被三個化妝師包圍,一個在腿上鼓搗,兩個在臉上鼓搗。
他就覺得一股黏黏糊糊還帶著甜味的東西,在腮幫子刷了一層又一層,忍不住問:“老兄,這是什么?”
“番茄醬,再加一點點的好萊塢秘方。”那哥們笑道。
“好萊塢秘方?這東西存在多少年了?”
“我父親在《閃靈》劇組工作時,給那兩個小女孩身上抹的就是這個。”
他點點頭,行,你們全家都牛逼!
不多時,化妝完畢,他又利索的趴到那截樓梯上。機燈就位,導演一喊:“ACTION!”
只見褚青撿起自己的槍,又艱難的轉過身,因為疼痛,似乎每塊肌肉都在崩裂顫抖。他左手撐著深棕色的木梯,拖著笨重的身體往上挪動,接著換右手支撐,如此反復的往上爬。
鏡頭距他的眼睛僅有一尺,清晰且毫無保留的記錄了那份痛苦與堅定。
這場戲跟《天狗》類似,但內心架構要簡單許多:狗子在除暴與犯罪之間思辨,更具哲學性;肯只是要爬上去,給雷通風報信。
所以他就像甩掉了八百斤的負重鐵,沒有半毛錢壓力。
“咔!”
麥克唐納喊了聲,道:“GOOD。下場準備!”
話落,褚青站起來,又跑到另一處內景。
劇組截取了鐘樓的一部分:灰撲撲的磚墻,中世紀風格的窗口。離地面約1.4米,看上去倒像個小房子。
肯累死累活的爬上來,結果發現起霧了,根本看不到人。于是他就跳了下去,用生命向雷預警。
麥克唐納顯得格外嚴肅。三番五次的確認燈光和機位,又拽住褚青巴拉巴拉:這可是我們的重頭戲,哥們你得認真點,別由著性子來。
他還覺得挺冤枉,我哪場不認真了?
“你特么哪場都很任性!”
圍觀的拉爾夫和法瑞爾齊齊吐槽,好吧……
劇組迅速OK,褚青躬身貓在里頭,攝影機架在外面。
話音方落,鏡頭立刻釘在一只被血染紅的手掌上,那手型寬大。手指稍顯肥厚,死死的扒住窗沿。
下一秒,褚青右手持槍,像個縱橫萬里的戰士一樣,居高臨望。
霧氣的場景要用后期特效,此時當然沒有。而一個滿臉血的胖子戳在1.4米的窗口后面,有種很不厚道的喜感,冷眼一瞧還以為是鬼屋的售票員。
不過演員嘛!
首先自己得相信,如果連你都覺得這東西滑稽,那還演個屁。
只見他的臉。瞬間轉換成一種荒謬混著無奈的復雜神情,然后咧開了嘴。
“呵!”
他邊笑邊抹著眼角,血都沾到了眉間。
跟著,褚青竭力挺起身。把槍揣進里懷,似被風吹亂,在那眼眸急促的眨動中,滿滿的都是留戀。
肯為了雷去死,并未表現得多么偉大和悲壯,這僅是一個普通人的選擇。因此。他也毫不掩飾自己的脆弱和不舍。
褚青先摸出幾枚硬幣,一個個丟下去,以免誤傷游人。隨即,他十分難看的爬上窗臺,就要往下墜……
“咔!咔!”
麥克唐納連連揮手,吼道:“褚,你在干什么?”
“我要翻下去啊!”
“你不是要告訴我,你想像只死豬一樣,就那么丑陋無比的翻下去?”對方的情緒有些猛。
“不然呢?”他也奇怪。
“你應該這樣!”
麥克唐納真的很重視這場戲,居然攀上窗口,親自指導:“將身體站得筆直,西裝的扣子要扣好,像個真正的紳士那樣,往前邁一步……”
“咚!”
他跳落在地。
褚青看著好笑,擺擺手,道:“馬丁,如果一個人的腿部中槍,他不可能站的那么直。而且這里是83米高的地方,他想站上去都很困難。更何況,他還爬了那么久的樓梯,正常人早就大出血導致昏迷,我甚至考慮要不要直接暈下去。”
麥克唐納死命搖頭,道:“褚,你不要詭辯!”
“我在講邏輯!”
說著,他也踩上窗口,道:“你剛才是這樣跳的。”
“咚!”
他直直跳下,又俯身趴在地面,道:“但肯是這樣落地的,你豎著跳下去,為什么會橫著落地?而且腿還沒有斷?”
沒等對方接茬,這貨繼續喪心病狂的挑刺兒:“所以我像剛才那樣側翻下去,是有可能達成你希望的著地姿勢。馬丁,這是邏輯,不是詭辯,我們不是在拍《蜘蛛俠》。”
全場跟死了爹一樣蛋疼,見過頂導演的,可沒見過這么頂的,簡直啪啪啪啪啪。
而過了半響,才有人弱弱的問:“但是,肯這樣就不完美了啊?”
褚青猛地轉身,連珠炮似的開噴:“肯為什么不完美?他本來就是個普通人,只是碰巧干了殺手這個行當。他尊敬哈里,愛護雷,喜歡藝術和古建筑,他對妻子衷情,他為殺人難過,他有比很多人更加豐富的情感。他已經做了這件事情,就因為死的不帥氣,所以就不完美?”
“褚!”
LOW成路人甲的麥克唐納終于爆發,以前所未有的聲調和態度,一字字道:“我才是導演,OK?”
褚青聳了聳肩,自己并不想挑戰導演的權威,習慣而已。
對方既然不接受,那就拉倒唄,于是他及時道歉:“馬丁,我可能激動了些,SORRY,我們繼續好么?”
人家給了臺階,麥克唐納借坡就下,道:“OK,我們繼續。”
全場都松了口氣,叨逼叨叨逼叨了半天,劇組重新開拍:
褚青直挺挺的站在窗口,西裝撫平,單排三顆扣子只扣上了中間那顆。他凝視著漆夜,似在告別一切,最后整了整領帶,往前一跨步……
這是肯最具華彩的一章,那個成熟憨厚甚至有些笨拙的胖子,在此刻:
“砰!”
支離破碎。
夜,酒店。
褚青洗漱過后,正躺在床上看電視,忽聽有人敲門:
“褚,是我,馬丁。”
他跑過去開門,奇道:“這么晚有事么?”
“呃,我想我們應該聊一聊。”
“哦,那請進。”
他讓開身子,問:“你要喝茶么?”
“不用了,謝謝,聽說那東西不利于睡眠。”
麥克唐納稍稍打量一圈,不由贊道:“褚,這是我見過最干凈的男演員房間。”
“哈,因為我東西太少了。”
倆人相對而坐,頓了片刻,麥克唐納開口道:“白天的事情,希望你不要介意,你知道,我不是針對……”
“哦,你不用道歉,是我過份了些。”
褚青一曬,還以為啥正經事兒呢。
“不不,你講的很有道理,除了恐怖片和超級英雄電影,它放在哪兒都很有道理。只是跟我構想的畫面有些沖突,所以最后這幾天,我希望你能跟以前一樣,不要被束縛手腳。”對方非常誠懇。
“你放心,我這個毛病是改不了的。”他不禁笑道。
麥克唐納也莞爾,又好奇的問:“褚,你之前拍了那么多電影,每一部都這樣么?”
“呃,應該從《盲井》開始的吧。”
他回想了下,道:“最初還好些,現在越來越嚴重,我已經覺得我快生病了。”
“哈!你這樣的病人不多,我倒還知道幾個,比如丹尼爾戴劉易斯和霍普金斯爵士。”
“你太過獎了,我可不敢當。”
倆人又隨便聊了幾句,麥克唐納便起身告辭:“OK,我就不打擾你休息了。不過說真的,褚,我很高興與你合作。”
“我也是,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