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躬案,劉徹這樣的裁決,儒法黃老,勉勉強強,都可以捏著鼻子接受。
于儒家而言,這樣的判罰沒有危機封建家庭社會的穩定和人倫道德的次序,對法家來說,律法的威嚴得到了維護,而對黃老派來說,就更好了——從此以后都不必頭疼這些家庭糾紛了。
這就是政治的本質了。
假如你不想掀桌子,那就只能妥協,找到一個所有相關各方都能接受和容忍的方案。
待到眾人都三呼萬歲,表示接受自己的裁決后,劉徹臨襟正坐,問道:“那三北案,又是何事?”
“啟奏陛下……”一直沒有參與進直躬案的紛紛擾擾的法家巨頭張恢,終于下場,他巍顫顫的拄著拐杖,對劉徹微微恭身,說道:“這三北案,乃是春秋時期的一個故事……”
雖然,所有人都清楚,天子肯定是知道三北案的由來的。
但此刻,所有人都揣著明白當糊涂。
“春秋時,有魯人隨其君戰,三戰三北,彼時,孔子為魯卿,負國家社稷之重,執司法之權,乃詢其故,彼曰:吾有老父,身死莫之養也!仲尼于是以為孝,舉為吏……”張恢說話,帶著濃重的河內口音,發音有些類似粵語,是以聽起來頗有種后世學校里那些普通話不標準的老教師講課的感覺。
但,張恢說話的口氣,卻相當的感染力,讓人聽著很舒服,盡管微微有些怪異,但卻并不反感。
他說著,就再次鞠躬致意,道:“臣等與儒家諸公所爭執的點,就在于此……”
他微微抬眼,望了一眼董仲舒、胡毋生以及其他諸位儒家博士,眼中充滿著輕蔑和挑釁意味,嘴中聲音也提高了一個音調:“臣等法家以為,仲尼當日之所為,使魯民怯于外戰……而儒家諸公卻以為不然……”
儒家眾人聽著,感覺臉上都是火辣辣的,一些臉皮薄的年輕人,甚至不敢抬頭看其他人,只能深深的將腦袋埋起來。
特別是公羊派的學者,都是尷尬不已。
因為,他們知道,這個事情,孔子當年的確做錯了!
本來,這也沒有什么。
做錯了就做錯了唄。
只要大家咬死了‘孔子思想沒有錯,假如有錯,那錯的肯定是世界’,誰還能奈何得了自己不成?
但問題是,現在的場合,不容許他們再這樣撒潑耍無賴。
甚至,不容許他們狡辯!
現在這里,是什么地方?
太學勤學閣!
上首的那個男人是誰?
大漢天子!
大堂兩側,端坐的是什么人?
三公九卿,列侯勛臣!
而今日的大漢帝國,是一個由軍事貴族為主,以軍功將門和地主階級為框架的帝國。
當著天子和滿朝文武的面,再硬著頭皮,狡辯和詭辯,無疑是自尋死路!
天子不可能接受儒家在三北案上立場。
滿朝文武,甚至天下的軍事貴族,更加無法容忍類似于三北案這樣的事情。
這也是現在的儒家,與后世儒家面臨的環境的最大不同。
執政的、秉政的,一直到控制和主導國家權力的。
全部都是軍事貴族,至少也是軍事貴族的集團成員。
這與后世儒家體系下的文官政府是有本質差別的。
最重要的是,現在的大漢帝國,至少在廣大的北方郡國,上至列侯、諸侯、下到庶民,沒有人會支持儒家在三北案上的立場。
儒家上下確信,只要自己敢在這個問題上,堅持己見。
那就必然會自絕于天下,自絕于朝堂。
天子不會容忍有人打著孝道的旗號,去當逃兵;列侯貴族們也不會準許,自己的麾下有人在戰場上當逃兵。
但問題是——事涉孔子,容不得儒家退縮。
倘若沒有了孔子這塊招牌,儒家的吸引力和對天下人的號召力,就要下降一個等級。
而這極有可能導致,未來的年輕人,不再來到儒家的學苑求學。
那些貴族、那些大商賈,也不會再如現在這樣的慷慨。
沒有了年輕人的補充和貴族、大商賈的,儒家拿什么去對抗法家和黃老派?
怕是,要被墨家都騎到腦袋上耀武揚威了。
是以,沉默片刻后,胡毋生終于行動了起來。
只見這位大儒,在兩位弟子的攙扶下,走到場中,拜道:“陛下容稟:三北案,只見與韓非子之作,未有信史可證!老臣以為,此乃無中生有之事,還望陛下明察之……”
張恢卻是早知儒家會拿這個事情來說事,他笑了一聲問道:“韓非子難道還能誣陷孔子不成?”
胡毋生哼了一聲,拒絕回答這個明顯是坑的問題。
張恢哪里肯放過這么好的機會?他立刻就痛打落水狗,逼問道:“那敢問胡子,胡子對于人主舉匹夫之行的事情,如何看待?”
這也是三北案,儒法爭論的焦點了。
法家認為,國家、政府,不應該被個人道德所綁架,以國家利益為先。
于是,戰國時期,法家執政的國家,都是赤裸裸的肉弱強食,一副帝國主義范。
得寸進尺這個成語,就是由法家所創造的。
而對于儒家來說,將個人道德、禮法標準,置于一切之上,卻是他們賴以為生存的根本。
是以,胡毋生幾乎是毫不猶豫就回答道:“周公吐哺,天下歸心!若有君子,能率眾行善,安邦養民,如何不可以為天下表率?萬世之師?”
“周公之后,何人可以以道德治天下?”張恢不甘示弱的反駁著:“豈不聞以子產之賢,管仲之才,尚且需要明法度,立刑罰,方能安天下?”
兩人激烈的辯論著。
在剛開始,兩位巨頭還能就事論事,只論三北案。
但很快,辯論的范圍就擴大了,而且,參與的人也多了。
這邊的法家博士,指責儒家虛偽,那邊儒家就反駁法家‘苛政酷法,必不能久’。
吵著吵著,就從純粹的辯論,變成了相互的人身攻擊。
當然了,知識分子,讀書人罵人,那是一個臟字也不帶的。
像法家,動不動就諷刺儒生們‘稱先王之道以籍仁義,盛容服而飾辯說,以疑當世之法,而貳人主之心。其言談者,為設詐稱,借于外力,以成其私,而遺社稷之利……’,簡單的來說,就是沽名釣譽,除了吹牛,沒有任何才能,偏偏卻又是國家的寄生蟲,依附在主人身上吸血。
儒家,自然不會坐以待斃,特別是公羊派的學者們,脾氣暴躁的很,立刻就反諷法家只會殺人,不懂治政。
這兩派,越吵越厲害。
然后,自然而然的,就當著劉徹的面,上演了一出全武行。
不得不說,現在的儒家學者,特別是公羊派和韓詩派的學者,戰斗力那是杠杠的。
當然,法家也不差,基本上,法家的學者都是北方人,人高馬大,膀大腰圓,而且在多數時候,法家的學者,還兼職了武將。
等閑的人,三五個也未必是一個法家學者的對手。
不過,儒家人數眾多,立刻就碾壓了法家。
在混亂中,一只不知道是誰的靴子,飛到了坐在左側看戲的丞相周亞夫的頭上。
剎那間,整個大廳安靜了下來。
周亞夫的臉色,更是跟吃了翔一樣難看。
儒法兩派的學者和門徒們,知道闖了禍,連忙全部跪下來,對劉徹拜道:“臣等君前失儀,死罪死罪!”
幾位巨頭,更是脫下帽子,深深的頓首謝罪。
而那個將靴子丟到周亞夫頭上的人,更是惶恐不安的低著腦袋,連大氣都不敢出。
其他人更是嚇了個半死——還好,這靴子只是飛到丞相頭上。
萬一,若是飛到了天子身上——哪怕只是飛到天子的案前,這也是大逆不道、大不敬的死罪,罪人自然是要被殺全家,而其他人也脫不了干系。
劉徹卻是忍著心里的笑意,對周亞夫問道:“丞相怎么樣?”
周亞夫將那只飛到自己腦袋上,讓他丟了面子的靴子摘下來,拿在手里,出列拜道:“賴陛下洪福,臣并無大事……”
并無大事,那就是有事嘍!
劉徹揮揮手道:“傳太醫!”
立刻就有一位太醫鉆出人群,提著一個藥箱,跑到周亞夫面前,仔仔細細的檢查了一遍。
又是把脈,又是檢視頭皮,還讓周亞夫張嘴伸出舌頭觀察了一番,又讓他讀了一遍文章,然后,這太醫跪下來對劉徹拜道:“啟奏陛下,以臣之診斷,丞相當無大礙矣!”
劉徹又揮了揮手,讓此人退下。
“儒法兩派,就是如此治學的嗎?”待到太醫退下去,劉徹站起來,走到周亞夫面前,將之扶起來,拉住他的手,冷冷的看著儒法的巨頭們,冷哼道:“若丞相有所閃失,爾等賠得起嗎?”
大廳之中的將軍列侯們,更是怒目而視,瞪著儒法的博士以及學生。
周亞夫在軍隊之中,非常有威望,很得人心。
他待兵如子,在軍隊上下,都很受擁戴。
另外,他還是武苑山長,現在的漢軍之中,超過七成的高級將領,都曾經在他座下聽講,甚至有許多人曾經蒙他親自指教和點撥。
正所謂,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在將軍列侯們眼里,儒法兩派的博士們加起來,也沒有周亞夫重要。
若非劉徹在這里坐著,他們恐怕早就已經拔出了佩劍,要這些渣渣給他們一個交代了。
即使如此,在這些久經沙場的大將的怒目之下,儒法的許多年輕人,都是感覺膝蓋一軟,兩股戰戰。
畢竟,這些將軍列侯,哪一個人不是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
哪怕是胡毋生、董仲舒和張恢等人,在這樣的情況下,也是心里面敲著鼓,忐忑不安。
此刻,他們終于想了起來。
今日的大漢帝國的主人,是列侯將軍,是軍功貴族。
旁的不說,當今天下,三成的郡守,七成的郡尉,都是軍人出身或者將門、列侯子弟。
更可怕的是——天下超過八成的亭長、里正,是退伍士卒擔任的。
哪怕是經過了考舉加成后,力量擴張的文官系統,加起來,也不是這些控制了槍桿子的武將的對手。
“臣等有罪,伏請陛下治之!”所有人全部跪下來,頓首拜道。
劉徹卻是在不經意間,與周亞夫對視了一眼。
這就是劉徹和周亞夫想要的結果。
哪怕是坐在一側的晁錯,此刻也是興奮不已。
毫無疑問,這并不是意外,而是設計好的情節——不過,這個設計的劇本,似乎有些變化,在最開始的劇本里,可是要有靴子飛到劉徹案前,然后他再發作的。
不過,不要緊,飛到周亞夫頭上也差不多。
怎樣,都是借題發揮。
“爾等如此治學之態度,真是讓朕太失望了!”劉徹冷著臉,嚴肅的訓斥著:“朕看,以后卿等就不要再上書議論國政了!”
儒法的博士們聞言,都是大吃一驚,甚至連黃老派,也都是心里疙瘩一聲。
這參政議政,可是文人士大夫們與時俱來的最愛啊!
甚至可以說是他們根本無法割舍的愛好。
畢竟,只要是個讀書人,誰不幻想,自己就是那商君,就是那孟子,就是那慎到呢?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指點江山,針砭時政,左右國政。
現在,天子卻要剝奪他們的這個權力!
這讓他們根本無法接受!
不過,許多人抬頭看了看劉徹的表情,又看了看那些狂怒的將軍列侯,只能是低下頭,說道:“臣等謹奉詔!”
沒有人敢去觸怒一個暴怒的皇帝和一群暴躁的將軍。
最起碼,沒有人敢帶這個頭!
“還是等天子消氣了,再去求情吧……”許多人在心里想著,沒有人知道,這其實是蓄謀已久的事情。
劉徹在心里微微一笑,第一步已經邁出了。
這就是成功的開始。
當然,劉徹深知,僅僅是這樣,是不可能斷絕學術界干預政治的。
因為,自古以來,中國就有知識分子插手和干預、影響國政的傳統。
想要讓人們習慣,并且適應,學術與政治分離,還需要持之以恒的努力和制度的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