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南越王佗,叩首百拜,恭問陛下圣安!”
趙佗依著規矩,跪到劉徹攆車前,拜道——盡管他已經被特旨準許入朝不趨,贊拜不名。
但這種事情,也就是面子上好看而已。
真要以為自己一個外臣就可以仗著特旨,入朝不趨,贊拜不名?
義渠王的尸體在看著你……
劉徹微笑著走下攆車,帶著文武百官與梁王劉武,江都王劉閼迎上前去。
“南越王,朕不是已經下詔了嗎?”劉徹笑瞇瞇的扶起趙佗,道:“王,為朕所敬重的南疆長者,朕可受不得南越王如此大禮……”
話雖然是這樣說的,但劉徹卻已經悄悄的將原本的南國的這個稱呼給換成了南疆。
從嘴巴上,將南越王國變成了一個類似梁國、江都國這樣的內藩。
趙佗聞言,心里雖然有些不舒服,但還是捏著鼻子認了下來。
今日的漢家,以趙佗的眼光來看,已經不比大秦全盛時期差多少了。
大秦當年能排除萬難,鯨吞天下,今天的大漢,也依舊有能吊打世界,制霸天下的能力。
哪怕綁上一只手,趙佗也覺得,南越就算拼盡全力,也依然要不敵。
這無關意志與魄力,純粹是實力上的代差。
更何況,屁股后面還有閩越這個惡賊在窺視。
劉徹拉著趙佗,看了看這個自己一直就想見見的,被太祖盛贊為‘南下干部第一人’,為諸夏民族開拓了兩廣,并從此使之再也沒有離開過中國疆土的民族功臣。
趙佗,確實已經很老了。
他今年至少有九十六歲了!
所以,他的牙齒掉光,皮膚干癟,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但他的整個人卻看上去依然精神抖索,哪怕經歷了這無數里的旅途。也未見什么太過疲憊的模樣。
這就讓劉徹有些想要請教一下,趙佗的長壽秘訣了。
但,這個事情,也就在他腦海里打了轉。
皇帝自古無長壽,無論是什么樣的皇帝,能活到六十歲就已經阿彌陀佛了。
也就滿清的乾隆貌似挺會玩,活到了八十。
這也充分說明了。乾隆有多么的不靠譜,還十全老人。身為皇帝,活到八十歲?只能說,你是個沒心沒肺,從來沒有考慮過問題的渣渣,真是丟光了他爹的臉!
“宣詔吧!”劉徹對著身旁的王道吩咐一聲,后者立刻會意,拍拍手掌,立刻有一個尚書郎,捧著一卷帛書出列。道:“天子詔,南越上下聽命——”
趙佗與南越使團成員以及其他漢家大臣貴族,連忙跪下來。
但趙佗卻被劉徹拉住,示意他躬身即可。
“朕聞,昔者太公治齊,周公治魯,唯在教化而已。夫三王以來,五帝以降,王者皆遣賢良以安四夷。故秦之時,大將軍屠睢,南海都尉任囂,奉秦皇帝命。統兵南服百越,屠睢死事,任囂殉職。
朕嘉此忠臣義士之行。
乃追封故秦大將軍屠睢為安南候;故秦南海都尉任囂為定南候。
準其入葬秦皇帝陵寢之側,以秦王軍旗覆骸骨下葬。
以使天下忠臣孝子,明知朕意!”
“臣等謹奉詔!”文武百官紛紛拜道:“萬歲,萬歲,萬萬歲!”
追封兩個秦朝的死人而已。沒什么大不了,左右不過是個哀榮而已。
況且,中國自古就有新朝追封前朝忠臣的傳統。
這屠睢、任囂,大抵勉強能算?
若加上南越王趙佗入朝,這勉強二字就可以去掉了!
但趙佗聽了,卻是感激不已,連忙跪下來謝道:“陛下隆恩,老臣感激涕零!”
對趙佗來說,他這輩子,最虧欠的就是他的老上司任囂了。
當年,任囂臨死前,將全部權力與軍隊士民,全部托付給他。
而不是讓他的兒子繼承。
但他卻沒有護住恩主的那個兒子,使其死于疾病。
數十年來,趙佗深以為憾。
如今,能給老上司撈一個中國天子冊封的侯爵爵位,享受祭祀。
這多多少少,算是彌補了一下他的缺憾。
“朕可不是看在南越王的面子上才如此……”劉徹笑著對趙佗道:“這是他們應得的獎賞,秦皇帝去的早,朕幫他補上!”
“朕最佩服的人,是管仲與太公望!”劉徹望著遠方道:“朕佩服的,不是他們的文治武功,也不是驚才絕艷的智慧——青史之上,能與此兩人比肩者,如過江之鯽!”
“朕之所以欽佩與尊敬這兩位先賢,是因為,太公治齊,化夷為夏,令我中國后世子孫,能并有齊魯,管仲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使我今日中國,不至于被發左袵,遍地膻腥!”
劉徹看著趙佗:“屠睢、任囂,雖為秦臣,但,為我諸夏拓土南疆,內戰無英雄,外戰無賊子!”
“這就是朕的看法!”
這樣說著,劉徹就想起了陳湯。
陳湯在史書上,毀譽參半。
有人說他,發出了強漢之聲,一句‘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在之后無盡歲月,成為始終懸在在北方夷狄頭頂的達斯克摩之劍,誰也不敢保證,萬一吃罪中國,會不會引來大軍征伐。
但也有人以陳湯私德攻忤他,說他貪圖名利,貪婪好財,簡直不配為人臣。
但在劉徹的眼中看來,對外作戰的將軍,無論是人渣還是君子,士大夫或者罪犯,甚至宦官。
無論如何,都是英雄。
最起碼,也不算壞蛋!
與之相比,內戰打的再好,也不過是自相殘殺,除非是吊民伐罪,或者如隋文帝那樣,為統一而戰,不然,就不值得稱贊。
“詩曰:啴々焞々。如霆如雷,顯允方叔,征伐獫狁,蠻荊來威!易云:有嘉折首,獲匪其丑。就是這么個意思!”劉徹負手而道:“司馬法曰:軍賞不逾月,欲民速得為善之利也。秦皇帝不賞,朕再不賞。何以令天下英雄,知朕內志?”
易之折首!詩之雷霆!
趙佗自然不陌生。
這可是中國對于大臣武將的最高褒揚之詞了。
屠睢、任囂。這兩位老上司,能獲得如今中國天子,這樣等級的贊美,對趙佗來說,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連帶著,他對如今這位少年天子的觀感也開始無限的好起來。
軍人,基本上都是如此。
他們總是會愛戴和擁護那些支持他們擴張的君王。
現在的這個天子,雖非秦皇,但。已是天下共主!
“陛下天威,老臣感佩……”趙佗很認真的對劉徹道:“先將軍,先都尉,若九泉有知,亦會愿為陛下執戈!”
“呵呵……”對趙佗的馬屁,劉徹一點也不在乎的全盤接受。
第二天,趙佗才知道。他對那位中國少年天子的話,理解的還是不夠深刻。
此刻,趙佗身在驪山的秦始皇帝陵寢之前。
驪山上下,已經被修葺一新了,山上,還出現了幾座為歷代秦王祭祀的神廟。
這差不多也是歷代中國王朝會做的面子工程。
派幾戶農民給前朝的君王祭祀守陵。成本不高,但效果很大。
通常都能安撫住前朝遺老。
雖然如今,秦國已經沒有遺老了,但這樣做,也能讓天下人看看不是?
真正讓趙佗肅穆的是,現在出現在他眼前的這一幕:
他從南越國帶來長安的當年秦軍將佐棺槨,那些沒有找到家人接受的無主棺槨百余具。被統一覆蓋上了秦帝國的黑龍旗。
漢軍禁軍,身著當年秦軍的黑袍甲胄。
以十二人為一隊,十二隊為一列,抬著那些秦軍棺槨,一動不動的站立在驪山腳下。
十二輛秦朝時的戰車,滿載著士卒,從這些站的筆直的軍列之前駛過。
“肅立!”戰車上的軍官,大聲下令。
所有方陣的士卒全部肅立,挺胸。
然后,自驪山之上,走下一整隊的漢軍士卒。
這些士卒踩著整齊的步伐,穿著明亮的甲胄,手持著一柄柄寒光閃爍的陌刀,沿著驪山上的道路,一步一步,極有節奏的走下來。
每一個士卒之間的步距,都是絲毫不差。
這隊士卒走下山道,走到那列隊的軍陣之前,一個帶頭的漢軍校尉向前一步,將手里的陌刀鄭重的放到左側,然后一個漂亮而精彩的轉身,面朝自己的屬下:“立正!向故秦征越大軍陣亡、殉國將佐致敬!”
數百人的軍隊,立刻就挺起胸膛,高聲的唱起了那首秦風。無衣。
“豈曰無衣……”
一曲無衣完畢,這支軍隊,立刻就分列到道路兩側,持著手中陌刀,抬頭挺胸,陌刀微微前斜,仿佛在歡迎凱旋而歸的同袍。
十二位來自太常的文官,站到了那些棺槨前面,他們每人手中,都拿著一疊厚厚的帛布。
在趙佗的注視下,這些文官,捧著這些帛布,然后,各自站到一具棺槨前。
“故秦國尉,征越大將軍,漢安南候屠睢!”一位文官走到屠睢的棺槨前,大聲展開一張帛布,念道:“君雖秦臣,亦為朕卿,朕命卿,永褒常祀!”
然后,兩個士卒恭敬的上前,接過那張帛書,然后,鄭重的將之放到屠睢的棺槨上。
“故秦南海郡郡尉,征越大將軍,漢定南候任囂!”又有一人高聲唱諾:“君雖秦臣,亦為朕卿,朕命卿,永褒常祀!”
然后,照樣有一張帛書被放到了任囂的棺槨之上。
“起!”
與此同時,兩位漢軍司馬走到那兩具棺槨前,筆直站立,抽出腰間的佩劍,然后平舉在胸前,踏步前行。
身后的抬棺士卒,踩著準確的步點,跟上前面的軍官的腳步,一步一步,穿過陌刀組成的刀陣,走上驪山。
幾乎在同時,不遠處的鼓樂響起。
足足由數百名關中百姓以及士紳組成的唱詩班,迎著樂聲,唱起了那首聞名遐邇的《出車》。
“我出我車,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謂我來矣。召彼仆夫,謂之載矣。王事多難,維其棘矣。”
屠睢與任囂的棺槨,被抬著,走到驪山的山腳下。
此時,趙佗才發現,在這驪山腳下的秦始皇陵寢一側,已經被挖出了一巨大的陪葬墓群。
足足有一百多個墓穴,節比而立。
墓群之前,甚至已經有一塊巨大的石碑,屹立著。
趙佗定睛一看,只見石碑之上,銘刻著一句長詩: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旁邊還有一句注解:故秦征越大軍將官長眠之所。
“留取丹心照汗青!”
趙佗喃喃念著這句話,他忽然記起來了。
當年,國尉屠睢為越人伏擊,面頰中箭,身為副將,他立刻帶人前去救援,但屠睢卻一把推開他,拔掉臉頰上的毒箭,仰天長嘯:“吾為皇帝拓土,死得其所!”
幾十年來,趙佗一直不太明白,為何屠睢臨死會這樣說。
現在,他終于明白了。
“忠臣義士啊……”趙佗在心里感慨著:“可惜我不是……”
他若是始皇帝的忠臣,當年就不會憤恨于二世無道,因此損毀關卡,阻道絕塞了。
而是會跟王離一般,秦廷命令一下,馬上率領長城兵團,馳援章邯,而完全不顧身后之事。
“昔我往矣,黍稷方華。今我來思,雨雪載途。王事多難,不遑啟居。豈不懷歸?畏此簡書。”百姓們組成的唱詩團,用著莊嚴肅穆的聲音,剛好唱到了這一段。
那兩隊士卒,則抬著屠睢與任囂的棺槨,將這兩位老上司,葬入中央的兩個墓穴之中,然后,有士卒抬來一張巨大的黑龍旗,覆蓋到整個墓穴之上,這才開始填土掩埋。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執訊獲丑……”趙佗看著屠睢與任囂的棺槨被填埋到土中,忍不住老淚縱橫,跟著唱和起來。
然后,趙佗看到,有士卒在屠睢的墓穴之前,為他立起了一尊栩栩如生的石雕,石雕上的黑袍秦將,勒馬停駐,仿佛在回望故鄉。
任囂墓穴之前,則立了一尊橫刀立馬的石雕。
“這是國葬啊……”趙佗看到這里,哪里還不明白,
當秦之時,那個臣子曾有過這樣神圣而莊嚴的葬禮與哀榮?
趙佗搖了搖頭,沒有!
哪怕是功高蓋世的武安君,最終也是落得一個不得好死的下場!
只是……
趙佗回首看向那位一直端坐于攆車之上的大漢天子,有些不是很明白:這位天子如此大張旗鼓,究竟意欲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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