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微地爆開一點燈花。
燈下,陳三郎與逍遙富道坐著,俱是閉目養神。道士在默念道經,書生在觀想帛書,各有各忙。對于他們來說,等待反而是難得清閑的功夫,獨處而坐,絕不會感到半點無聊。
倒是苦了站在一邊侍候的胖掌柜,以他的體型和重量,長久地站立便是一種罪過。更何況,為表示卑遜,還得彎著腰桿子。久了,就感到一陣陣酸麻;更久些,頭開始暈,腿開始哆嗦,冷汗一層層冒出來。
但他不敢亂動。
他揣測不出書生和道士的心思,只怕動一下會引起誤會,接著引來殺身之禍。
胖掌柜心里只盼望著,山上的高手能早點趕來。相信第一批人被殺得落花流水之后,肯定能引起大當家他們足夠重視,隨即傾巢而出。那樣的話,亂戰起來,便有趁亂脫身的機會。
胖掌柜心里發誓,要是能逃走,定要遠走他方,隱姓埋名,洗手不干了——這些年在鎮上開黑店,積攢了一筆銀子。
又過了些時候,胖掌柜只覺得快要癱軟之際,呼的一下,客棧黑布簾子終于被人撩開了。
幾乎同時,陳三郎兩人睜開眼睛望過去,微微一怔:
黑簾布被撩開,一前一后走進兩名道士。
道髻梳起,一絲不茍,長眉朗目,鼻正口方,都是留著三縷胡須,飄飄然拂在胸前;他們身量都頗高,以至于進來的時候還得微微彎一下身子。
見到兩名道士身上所穿的道袍紋飾,太極圖案,陳三郎和逍遙富道面色俱是一變:
剎那間,陳三郎就想起了正陽,想起了以前那個沉甸甸地壓在心頭的道士影子,對方可一直在不斷地算計著他,在京城之際終于爆發,差點要了陳三郎的命。
這是難解之仇。
毫無疑問,現在突兀地出現在悅來客棧的兩名道士都是來自青城,都是正陽的師兄弟,他們為何在此?
陳三郎心神有些飄忽,卻沒有留意到逍遙富道的神態,他竟面色鐵青,咬牙切齒起來。
胖掌柜見到有人來,下意識便以為是山上來人了,正暗自竊喜,可看清楚來者模樣,十分陌生,又不禁大失所望。不過轉頭瞄見坐著的道士和書生,倒似另有蹊蹺:
難不成,這兩家先前便結下過梁子?
胖掌柜做的勾當,最善于察言觀色,陳三郎與逍遙富道表現得如此顯眼,要是還看不出來,他一雙招子豈不是白長了?
想著,悄悄往后一挪——
“書生,動手!”
就聽得逍遙富道大喝一聲,長袖卷動,嗖嗖,飛出兩張符箓。
這是禁制之符,內含奧妙,能把人束縛住,限制修為。他先聲發難,果斷出手,陳三郎都有些始料不及。
陳三郎反應也快,意念一動,新近煉制成的黃麻繩霍霍飛舞,朝著兩名青城道士當頭套下。
他當前的修為手段,除了駕馭斬邪劍外,就只得這一套。斬邪劍乃壓箱子的殺手锏,等閑不示人;故而還是拋繩子吧,雖然威力粗劣,但聊勝于無,能殺個出其不意。
兩人先后出手,顯然出乎兩名青城道士的預料之外。他們路過此地,本想著進來打尖歇腳罷了,哪想到剛入門就遭受到了襲擊?
“大膽!”
其中一個道士大喝,亮出一柄法器,是個拂塵,長約三尺,碧玉把柄,萬千絲縷。
拂塵當空一撩,正打在飛來的一張符箓之上。
光華爆發,如敲巨鼓。
“哎呦!”
那胖掌柜已經退出了好幾步遠,只等再走數步,就能躲進樓梯底下——那里有后門,可以逃之夭夭。他正面露喜色,一聲大響,仿佛重重地敲在心坎上,他大叫一聲,往后便倒,再沒了聲息。
執拂塵的道士反應迅速,一舉打散了攻擊而來的符箓,可他的同伴就沒有那么好運了。這道士明顯應戰經驗淺薄,見到符箓打來,趕緊往側邊閃躲,立足未穩,身上一緊,便被一根繩子綁住了。
他大驚失色,正待掙開,但就在一瞬間,那道符箓找到了空當,立刻將其籠罩住。下一刻,該道士便發現自己手腳像是上了千斤枷鎖,動彈不得。
“正德師弟!”
執拂塵的道士見狀頗為急切,要施展術法來救,可逍遙富道哪里肯容他,攻勢如潮,一下子將其逼開。
陳三郎沒想到自己一記繩套便建功,心中微微詫異:難道這兩個道士打扮得出塵脫俗,渾然世外高人,實則敗絮其中,只是花架子而已?
原來青城一脈最擅于望氣堪輿,對于近身打架,實在不甚精通。尤其這兩位,常年在山上打坐修煉,實戰經驗極為膚淺,又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是以一下子便被禁錮住了一個。
“你是嶗山弟子?”
執拂塵的道士正光認出了逍遙富道的來歷。
逍遙嘿嘿冷笑:“現在才認出來,遲了點。”
正光道士頓時記起一樁修界往事來:當初嶗山式微沒落,引得不少宗門覬覦,其中便有青城一脈。侵占嶗山之際,青城還出動了十名道兵。怪不得對方見著己等,一言不合,立刻襲擊,這是冤家路窄呀。
想過這一層,他不再廢話,師弟那邊雖然被禁錮住,但那符箓應該有時限性,只等師弟調整好,不用多久便能破困而出。到時候,己方勝算大增。不過讓人擔心的是,那個書生不知甚來路——先前聽逍遙富道叫嚷,兩者似乎是同伴來著,那樣的話,就不好辦了。
“沒辦法的話,那就出道兵吧!”
念頭掠過,正光道士虛打一記拂塵,左手騰出,拿出一方圓盤。
這圓盤看著像指南針,但中間空圓,凹下去,倒像硯臺內磨墨的地方。他口中念念有詞,道一聲“疾!”
兩道光影浮現,轉眼凝結成實體,卻是兩個魁梧的光頭大漢。他們上身赤膊,肌肉如虬,壯實得嚇人。臉面之上,眉毛胡須,半根沒有,面色蒼白,目光呆滯,恍若僵尸般。
釋家有佛兵,道家有道兵,而不同宗派煉制道兵的術法門徑也有不同。至于道兵的胚子取材,最常見的是妖類。降服妖怪,用秘門神通豢養,訓練為兵;又或者取材于人,但這個“人”有諸多講究,比如生辰八字,五行根骨等,都要契合,才符合條件,很是玄乎,故而也比較難找。這“人”要是被選中,便會被修者施展手段抹殺其靈智,然后用特殊材料淬煉體質,將其打造得皮肉堅硬如鐵,刀槍不入。
這樣的手段,等若是把活人活活練成僵尸,實在有傷天和。
然而修者修煉,本心自然,能仁慈,能狠辣,能活人,能殺人,并無多少畏懼忌憚。
這一點,對于青城一脈最為顯著。眼下正光道士召喚出來的兩名道兵,便是用活人煉成的。
“殺了他們!”
一聲令下,兩個光頭大漢原本緊閉的雙眼驀然睜開,眼眸中紅芒迸發,攝人心神。
一名光頭大漢一拳就轟向逍遙富道;另一名光頭大漢邁開大步,“騰騰騰”地沖向陳三郎,觀其氣勢,簡直像是一頭野牛在狂奔,他張開雙臂,看樣子似乎要給陳三郎一個熱情的擁抱。
只可惜要是被抱住的話,陳三郎恐怕會被抱得攔腰而斷。
陳三郎急忙駕馭另一根落空的黃麻繩飛回,將光頭大漢綁住。
“哼!”
光頭大漢雙臂一振,那根黃麻繩“噼里啪啦”地斷成數截掉在地上。這一斷,便等于毀了。
陳三郎倒吸口涼氣,這也太強悍了吧,舉手投足間便把法器破掉,簡直神力兇殘——當然,他現在的繩子只是半成品,粗劣得很。
“道士,你的兵呢?”
對方來勢洶洶,不好抵擋。
逍遙富道回答:“莫慌,就來。”一拍腰間的陰陽葫蘆,黑風噴薄,影子綽綽,張牙舞爪般殺出十多只蝦兵來。
這些蝦兵個頭比尋常的起碼高上一尺,更加健壯,不過形貌依然保持下半身為人,上半身蝦頭。沒辦法,選材的問題,蝦兵本是最低等的水族妖類,資質差得很,潛力上限早被限定了,很難突破。
不過個體能力不足,勝在數量多。
“你竟煉出了道兵?”
正光道士吃一驚。
道兵可不是那么容易練的,首先能夠裝載道兵的器物就頗為稀少,沒有的話,一切免談。其次練道兵需要時間,這才能練有所成。他們帶在身邊的這兩個光頭道兵,還是師尊賜下,用作護衛,不到不得已,不能輕易動用。
這一用,不料對方立刻還以顏色,招出了十幾頭來。
剎那間,瞧往逍遙腰間的那口葫蘆時,眼神就變得炙熱:那可是一件難得的寶物呀,要是拿到手,自己不就可以練兵了?
得得得!
客棧內的火拼且不說,外面突然間又是馬蹄聲大作,狂雷滾滾般,但見一條火龍從嶗山方向蔓延下來,數百人的大隊伍浩浩蕩蕩,刀槍明晃,正氣勢洶洶地殺向泗水鎮。
目標,悅來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