涇縣,陳宅,氣氛略古怪。
一方面,陳三郎一考中舉,考得解元,光宗耀祖,是天大喜事;可另一方面,先行來“報訊”的陳三郎兩名伴當卻因為棒打官差,被捉進了衙門,打入大牢。至今沒有定論,人也沒放出來。
兩種反差很大的境況讓陳家的左鄰右舍感到為難,不知是到陳家恭賀好呢,還是先觀望一陣子,等陳三郎回來再說。
衙門里,黃縣令也感到很為難:中風的魏了名半身不遂,喪失了言語能力,已由跟隨魏了名到南陽府上任的魏家隨從護送回揚州去了。
當日在公堂上,魏了名突然中風倒下,一陣慌亂后,那些心腹兵甲大為惱怒,說是蟹和與雄平兩人激得魏了名中風,口口聲聲說要斬殺他們。
黃縣令如何敢讓他們亂來,苦苦勸住,說已修書到揚州三級衙門,該怎么處置,自有定奪。
至于揚州那邊會如何處理此事,黃縣令并不知道。不過說句良心話,魏了名審訊時突然中風,斷然不會是被激的。蟹和與雄平二人態度是倔了點,不肯跪拜,但如果為了這個事就中風,魏了名以前都是白活了。
訛人是衙門不成文的規矩,入得衙門,不死脫身皮,若是別的案子,黃縣令不介意把罪責往蟹、雄他們身上推。但眼下魏了名倒下,仕途肯定是灰灰了,活著也是種痛苦;相比之下,人家陳三郎高中解元,正春風得意。
不管之前魏了名為何要咬住陳三郎不放,派系斗爭也好,私人恩怨也好,黃縣令目前統統不理會了,只等揚州裁決的命令下達。
他現在烏紗帽都飄搖得很。哪里還有工夫顧及其他?
再說了,蟹和與雄平這個絕非善茬,都不知道陳三郎是在哪里收服的兩人,彪悍得很。雖說被關在牢房。但天天大魚大肉,牢頭獄卒個個賠著小心伺候著,這算哪門子坐牢?
鐘捕頭更干脆,被一棒打破頭后,回去包扎治療,好幾天不冒頭,只推說傷沒養好,無法上班。
反正現在整個涇縣衙門,從上到下,人心渙散得都不成樣子。好在小小縣城。也沒多少大事急務處理。
這一日,黃縣令正在衙門后院打盹,突然被張幕僚叫醒:“大人,揚州那邊來人了。”
黃縣令趕緊起來,整理衣裝出去接令。
揚州來的使者高聲宣讀一封蓋著刺史大印的手諭。內容主要是說黃縣令治下無功,就地免職……
黃縣令一聽,腦袋一陣昏眩,嘆息一聲:所謂青云直上,化作一縷青煙,越飄越遠。
好在的是,腦袋總算保住了。
南陽府新任知府屁股沒坐暖。卻戲劇性地中風致仕;涇縣縣尊位置空缺,都會換上新的人來。但這些,已經和黃縣令毫無關系。
穩了穩神,問:“使者大人,關押在牢里的那兩人該如何處理?”
“放了。”
揚州使者直截了當地道。
黃縣令一聽,似乎明白了什么。可仔細一想,又是毫無頭緒。
罷了罷了,幾個月的縣尊生涯,就當黃粱一夢,丟官歸田。當個富家翁,安度晚年也好。
想著,一口氣松出來,整個人一下子老了十多歲,居然感到這秋意涼了許多。
“黃翁。”
張幕僚走過來,拱一拱手。
黃縣令一看,便知他的意思,這是要離開了。人走茶涼,官掉酒冷,不外如是。
嘆聲道:“張幕僚,這些年你跟著我,委屈你了。你走,我不怪你,以你的才學另尋東家,不會差。”
說著,擺擺手,徑自回衙門后院收拾東西去了。
張幕僚眼睛睜得大大:這就完了,按照慣例,不是應該贈送一包“分手費”的嗎?
他心中氣極:吝嗇鬼,活該丟官……這些年來,張某跟前跑后,出謀劃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總有疲勞吧,卻落得如斯下場。跟著這樣的東家,我真是瞎了眼……
甩袖而去。
“老爺,張幕僚氣沖沖走了,似乎很不高興。”
下人稟告道。
回到后院的黃縣令氣不打一處來,一巴掌就甩過去:“你老爺我更不高興呢。”為了跑這個七品縣尊,他苦心積慮了多少年,花了多少銀子,一朝全部付之東流,哪里還肯拿錢出來給張幕僚?
“我剛丟官,他就要跑路換東家,卑鄙小人,還想拿錢,我呸!”
卻說蟹和與雄平被放出來,油光滿面地離開衙門,仿佛剛離開酒桌的貴賓一般,大搖大擺地回到陳家。
華叔迎出來,忙問:“你們沒事吧?”
在他看來,不管什么人,被抓上堂,受牢獄之災,定然免不了一番皮肉之苦。可眼下看兩人,渾身上下,一點事兒都沒有,嘴里還叼著牙簽呢。
蟹和笑呵呵道:“華叔,你看我們像有事的嗎?有公子在,他們不敢亂來。”
華叔這才放心。
蟹和與雄平對視一眼,道:“華叔,計算時日,公子應該差不多回來了,我們這就去碼頭迎接去。”
說著,兩人不進門,急匆匆往城外走。
華叔叫不住,目送他們的背影,贊一聲:“少爺收的這兩個伴當,果真忠肝義膽!”
兩頭妖怪出到城外碼頭,東瞧瞧,西望望,準備找個沒人的水域一頭鉆進去,變出原形,返回河神廟那邊。
雄平眼尖,抬頭見一艘烏篷船漂流而來,船頭站著一個書生,身形挺拔,青衫儒巾,不禁叫起來:“公子,公子真得回來了。”
新科解元衣錦還鄉,榮歸故里的消息一瞬間傳遍涇縣,眾多鄉親自發地奔涌出來夾道歡迎,場面十分熱烈。
人們的目光全部集中到陳三郎身上,以至于另一邊脫下官袍的黃縣令帶著家眷離開縣城都沒人注意到了。
“哼,解元而已,明年春閨要是沒考上進士,那就好笑了……”
黃縣令心里酸溜溜地念叨道。
比他更酸的是劉家夫婦,不但酸,而且苦澀得要命。一向懼內的劉老爺竟然一巴掌就打在老婆的臉上:“瞧你辦得好事,咱家媚兒原本可以當個解元夫人,卻嫁給了一個鰥夫……”
劉家夫人懊悔得腸子都青了:“誰想得到啊……”
(梨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