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船上,幾乎所有生員都圍攏起來,以秦羽書和陳三郎為中心,形成一個大圈,就連那些上了年紀的教授們也搬來椅子坐在前面,很是享受的樣子。
文人武夫,一文一武,截然不同的身份。武夫比拼,拳腳來往,刀光劍影,那是視覺上的感官盛宴;而文人比拼,基本是口舌之爭,筆墨之爭,卻也有別樣風采。
好比現在,秦羽書所出上聯,字字有刺,筆劃帶鋒,要將陳三郎羞辱得體無完膚。如果對不上,日后飽受奚落,再難抬頭做人。
許多目光落在陳三郎身上,靜等下聯,看他能否進行有力的反擊。在這個時候,光在形式上對上是沒有用處的,若內容無法針鋒相對,同樣等于失敗。
宋珂嬋站在前列,眼眸閃爍著好奇的光芒。她第一次聽到“陳道遠”這個名字正是來自秦羽書口中,以往時候,秦羽書請她游玩,閑談之際,秦羽書故意揀些有的事兒說,從而逗樂取悅她。
比如說陳三郎一進考場就兩股戰戰,抖得連筆都拿握不穩的事;比如說陳三郎考童子試居然交白卷的事……
這些事兒,在秦羽書看來很傻很白癡,自然也很有,用來做茶余飯后的談資極為恰當。
只是他并不了解女子心理,并不知道隱約間陳三郎這個人的形象就很鮮明深刻地被宋珂嬋記住了。當在三鮮樓門口遭遇,陳三郎從容機警的表現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更加引起宋珂嬋好奇。
女人一好奇,后果便不可收拾。
秦羽書覺察到了莫名危機,對陳三郎的怨恨與日俱增。正如楊老先生所言,其年少成名,脾性驕傲,心胸略狹隘……
如今,該是做個了斷的時候了。
“兩猿伐木山中,問猴兒如何對鋸?陳原,這就是我的上聯,該你對下聯了。”
秦羽書不想讓對手有充裕的時間思量。
陳三郎微微一笑,張口回道:“匹馬陷身泥里,看畜生怎樣出題。”
周圍的人先是一愣,隨即有人拍手叫好。
同樣的一語雙關,同樣的指桑罵槐,針芒對麥芒,絲毫不落下風。
秦羽書冷哼一聲,倒沒有自亂陣腳,他本就不期望一下子就能將對方擊倒:“好了,輪到你出對了。”
陳三郎淡然道:“你是前輩,又是陳某童子試的保人,理該讓你三對。”
此言一出,人群一陣騷動。對對子這種比試,出上聯者往往能占據上風優勢,陳三郎卻甘愿讓秦羽書先出三副對子,這可要有很大的膽識才行。又或者,相當有自信。
幾位教授都露出贊賞之色:學院里頭總有流言說陳三郎狂妄自大,不懂尊師敬道,如今一看,根本就是子虛烏有之事嘛。
聽著人群發出的低聲議論,秦羽書臉色陰沉,不再廢話,立刻出第二對:“竹本無心,皮外偏生枝節。”
這是將兩人恩怨過節歸咎于陳三郎身上的意思,反正就是說一切事端都是因為陳三郎不懂進退而起,無事生非。
陳三郎回得很快:“藕雖有空,腹中不染泥沙。”
以下聯表明立場,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所謂錯對,彼此心知肚明。
兩個對子不能把對方難倒,秦羽書有些急了,眉頭皺起,略作沉吟,出第三對:“墻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
把新晉秀才的陳三郎比喻為墻上蘆葦,縱然受到眷顧獲得科考第一,獲得鄉試資格,但只是曇花一現的現象,因為頭重腳輕根底淺,遲早會栽跟斗。
其先出的三副對子,每一副都含著踩陳三郎的意思,咄咄逼人。讓得圍觀看熱鬧的人都有些看不過眼,覺得秦羽書心胸未免過于狹窄。句句上聯都包著刺,意氣用事,以辱人為目的,超出正常同窗之間的交流切磋范疇。
陳三郎長笑一聲,片刻間就有了下聯:“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
到了此時,也不需要再留情面。
秦羽書聽著,額頭青筋凸露,卻無可奈何,再聽見同窗們的拍手叫好聲,其中赫然包括宋珂嬋,差點眼前一黑。他強忍住,要保持風度:“好,三對已過,你出聯吧。”
迅速調整情緒,不管如何,得對上陳三郎的上聯,才能保存顏面,也許還有勝機。
陳三郎并不急著出對,背負雙手,慢慢踱著步。
秦羽書頗為不耐,追問道:“想好了沒?想不出來不要勉強。”
陳三郎笑道:“長聯當然得慢些。”
聽說是長聯,生員們無不精神一振:看來這三郎被逼火了,不發則已,一發致命。
秦羽書心里一個突兀,忍不住問:“長聯?有多長?”
陳三郎瞥他一眼:“你且聽好,就知道有多長了……”頓一頓,干咳一聲,開始念起:
“幾千里涇江,奔來眼底。披襟岸幘,喜茫茫空闊無邊!看東驤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縞素。高人韻士,何妨選勝登臨。趁蟹嶼螺州,梳裹就風鬟霧鬢;更蘋天葦地,點綴些翠羽丹霞。莫辜負四周香稻,萬頃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
一位教授正在悠然喝茶,聽到這一副長聯,登時一口茶水噴出。陳三郎所出的何止長聯,神聯都稱得上了,叫秦羽書如何對得來?
一眾生員相顧茫然,雖然陳三郎念得并不快,但他們還是沒有聽清楚這副上聯,而或當時似乎聽清楚,可轉頭又忘掉,因為這一句實在太長太長了。
秦羽書失魂落魄,完全不知該說什么好。他倒是聽清楚了,勉強記住,然而想要理解通透,起碼都得推敲個把時辰,更遑論對下聯。
欺負人啊……
見著眾人愕然的神態,以及秦羽書郁悶得要跳江的表情,宋珂嬋莫名想笑,她的心思倒單純,就是覺得這個陳三郎真是太壞了。
對對子,本是比試詩詞之外的一項不甚正規嚴格的消遣活動,互相酬和,你一句,我一句,其樂融融;而或互相看不過眼,你損我,我損你,彼此譏諷,哪里有像陳三郎這樣的,張口吐一句近百字的對子?
五言六字,更多些也就十幾二十個字,幾乎便是對聯極限,他倒好,整這么一出,不說秦羽書,恐怕宋志遠和周分曹在此,也未必能對得上。
但話說回來,在短短時間,陳三郎能整出這么一副長聯,本身就是一種難得的本事,堪稱怪才。
瞧著一張臉憋得通紅的秦羽書,學院生員們心有戚戚然,心里暗嘆一聲:原來陳三郎才是最不能得罪的人呀……
一位教授咳嗽一聲,站起來打圓場道:“羽書,道遠,大家都是同窗,又同期鄉試,要是同榜考上,乃是一大美事……嗯,不如就此作罷。”
聽著這話,秦羽書卻感到無比刺耳,頹然開口:“這場切磋,我輸了。”
這句話出來,渾身像泄氣的皮球,軟綿綿;一顆心空蕩蕩的,仿佛某些本來屬于他的東西,飄飄然離體而去,再也抓不住,再也叫不回來了……
至此,今年南陽學院端午詩會落下帷幕,船只靠岸,眾人下船,或回書院或回家。
遭此挫折,秦羽書只感無顏見人,連幾個平時交好的同窗都不理會,灰溜溜獨自走掉。
與他成為鮮明對比的,是一大群生員簇擁著陳三郎,興高采烈。秦羽書平時太傲,太講規矩,人緣并不咋地。而且這次之事,完全是他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
“道遠,你那個長聯是怎么想出來的?”
“對呀,跟大家講講……”
“下聯是怎樣的?”
其實諸人最為關心的就是下聯,上下相對,才算完整,才真正能被稱為“一副”。
幾位教授也忍不住想知道下聯如何。
陳三郎道:“抱歉,我就只想到上聯,下聯暫時沒有……晚了,各位先生各位同窗,先告辭。”
說著,趕緊邁開步子走掉。
已是子時,由于今天端午的緣故,沒有實行宵禁,街道上燈火通明,甚是熱鬧。
順路逛了一下,還買了一碗餛飩吃——陳三郎覺得自己自從練武修法,肚子真是餓得快,一日三餐無法滿足,必須加餐才行。但這并非壞事,而是好事,表明他體魄正在變得強壯。
小龍女所傳兩門術法,自非凡品;未來岳父教的扎馬步,也不是大路貨;一個淬煉精魄,一個增強體格,相得益彰,恰到好處。
回到宅子,打開門,邁步進去,猛地覺得不對勁,就見到一團黑影撲過來,陳三郎毫不猶豫,一腳就飛踢過去,將對方踹倒在地。反手一抄,從門后摸出一根掃把,沒頭沒腦就砸。
這一連串反應身手敏捷,一氣呵成。
“哎呦,公子莫打,是我呀!”
聽出聲音,陳三郎住手,借著星月熹微的光芒仔細看,可不是蟹和那貨嘛。
“大半夜的,你鬼鬼祟祟在這里做什么?”
蟹和撲來,一把抱住他大腿,干嚎起來:“大事不好,公子快回去救命!”
(梨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