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床上,只感到渾身骨架子都要散開似的,每一處皮膚,每一塊肌肉,都在疼痛;眼皮沉重得像兩片鐵,難以睜開,然而腦袋一直在嗡嗡作響,卻是睡不著。
“老了,自己畢竟是老了”
黯然嘆息一聲。
不過一個多月來,天天都處于一種高強度的精神繃緊狀態中,換了誰,都難以承受得住。稍微脆弱的,可能早崩潰了。
更何況,這副上了年紀的軀殼還帶著病。
自從開春,關外的元文昌大軍就開始調動起來,然后攻關,數以萬計的兵士,潮水一般,一地攻打過來,從早上到晚上,從沒有停歇的時候。
清晨,晨曦微微,兵戈如麻;中午,日上中天,汗水與血水齊飛;黃昏,殘陽如血,殘肢遍地 這真是一場慘烈無比的戰役,五陵關的石墻上,濺血數寸,仿佛被紅漆粉刷了厚厚一層。
好在,還是守住了。
只是還能守多少天自己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關中的將士天天都在傷亡減員;檑木銅汁等守關物資越用越少 京城對于五陵關的支持不遺余力,因為朝野上下都明白此關的意義所在,每一天,都有青壯人員和物資源源不斷地運送到關上。正是因為有這些支持,五陵關才能支撐到現在。
然而,京城的資源也不是無窮無盡的,近些日來,已經開始減少。
這是沒辦法的事,被重兵圍困,天天消耗,等于是坐吃山空。
唯一的出路:有人來救。
可還有誰會來呢京城最為接近的乃是涼州,涼州鐵騎早已馳援,因為如此,還被蒙元異族趁虛而入,攻城掠池,搶占了好些地方;圣旨傳往三藩封地也很久很久了,但毫無回響,自從上一次勤王聯軍全軍覆滅后,藩王們也意識到事不可為了,紛紛按兵不動,守住自己封地要緊;至于中州揚州蠻州那些,更不用說,揚州中州已是元家屬地了 剩得雍州一個。
雍州前刺史郭宏正在京城呢,他日子也不好過,攜帶的百車金銀財寶基本都被捐獻出來了。不但他,京城中的諸多門族富戶,都必須繳納財富出來,不愿意的,如狼似虎御林軍直接上門。
破產消災,或許還是好的。由于減員嚴重,新帝已經開始下令抽丁,不斷把青壯人丁送到五陵關上。
這些人平生沒有上過戰場,可能連架都沒打過,便被送了過來,往手里塞一把武器,就得面對生死。
他們的存在,純屬炮灰。
諸多做法,惹得京城中怨聲載道,但都被殘酷地鎮壓了下去。
新帝即位至今,被押送到午門斬首的人,數以千計。
自古以來,皇位更迭,極少有不見血的,更何況目前風雨飄零的時局很多時候,只有鮮血才能讓人畏懼要想穩住人心,只得揮舞刀刃,至于日后的反彈,誰還管得著 也有圣旨送往雍州,但新帝并不抱希望。雍州的境況天下皆知,支離破碎,能拉扯起多少兵甲來若是陳三郎精忠報國,犧牲小我,率領所部攻擊揚州,新帝自然喜歡。
揚州乃是元家大本營,留有兵力鎮守,陳三郎此去,或許有去無回,但只要給元文昌造成一丁點的騷擾和分心,總是好的。
京城的困局日益嚴重,這段時日,涼州急報如雪片般傳回,但都顧不上了,滿朝文武,很多人甚至都已默認,不用多久,涼州將全部被蒙元蠶食殆盡,到時,便是國門全開的局面可能怎么辦 目前唯一的辦法就是調遣涼州鐵騎回去,可他們一走,京城禍在旦夕。兩難選擇,只得斷臂求生。
哪怕,只是暫時的茍延殘喘。
自去年入冬,京城的氛圍便異常壓抑。夜間早施行了宵禁,白天也是兵馬巡邏,四個城門關閉三個,只開一個。
開的這個,出入都要經受嚴格的檢查。
必須如此,否則滿城百姓早跑光了,剩個空城。
中午,打開的東門人群熙攘,一支隊伍正在出城,人數不少,足有數百人。
這些人全部是青壯,衣裝不一,有的布衣,有的卻掛著兩片皮甲,顯得不倫不類。
隊伍邊上,有全副鎧甲的將士手持武器,騎在高頭大馬上。仿佛護衛,但看上去更像是監工。
將士們押送著隊伍出城,逶迤而行,所去往的方向,正是五陵關。
城門內,哭聲四起,卻是來相送的婦孺,要不是有兵甲攔住,她們就會撲過來,把自家男人給搶回去。
他們,有的是她們的兒子;可能是她們的丈夫;也可能是她們的哥哥弟弟 附近一間酒樓上,一個面容愁苦的文士站在窗前,目睹這一幕,跌足仰天長嘆,吟道:“車轔轔,馬蕭蕭,行人此去別城郊;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長安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這天下,究竟是怎么啦”
飲著,舉杯飲酒,最后竟是伏在桌上痛哭起來。
整座京城,仿佛都在哭泣。
隊伍出城了,走遠了,都聽不見了。
隊伍中,羅源面目麻木地有一腳沒一腳地走著,他今年不過二十二歲,面目清秀,細皮嫩肉的,一看就是讀書人。
他本是個秀才,若非戰亂,恐怕都要參加鄉試了。以他平時的成績,很可能中舉,錦繡前程在望。
但所有的期望,都像一面掉落的鏡子般,被砸得粉碎。
石破軍反了,蠻軍殺進雍州本出身雍州大族的羅源只得跟隨家族逃亡,歷經種種艱苦,終于逃進了京城,逃進了這個本以為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天子腳下,本該安全無虞。
但是,元文昌又反了,一直打到了五陵關下。京城受困,孤立無援。后面的事都不知是如何發生的,一樁接著一樁,形勢一天比一天嚴峻,家族帶出來的錢財如水般繳納了上去,住的大屋變成了小屋再到現在,自己被抽丁選中,要奔赴五陵關,守關參戰羅源活了二十二年,連雞都沒殺過一只呢。推他去五陵關,不是叫他去送死嗎 “早知如此,當初何苦要從雍州逃來京城還不如留在那邊,躲到山上當個隱士,也許還能多活幾年”
羅源抬頭望了望天,悲從心來,喃喃道:“天地入爐,人命化灰。這個天下,究竟是怎么啦”
五陵關上,剛要睡著的謝余杯猛地聽到了嗚嗚的號角聲,不禁坐起床來。
登登登 “將軍,叛軍又開始攻關了”
(梨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