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榮放下筷子,面對滿桌美酒佳肴,輕輕地嘆了口氣,神色略顯落寞。敬陪于左手的白主簿馬上敏感地問道:“李經歷何故嘆息,可是菜肴有些不合口味么?”
葉小天也停了箸,有些奇怪地看向李向榮。李向榮不答,只搖搖頭,莫測高深地對葉小天道:“葉大人,你我曾同往水銀山公干,算得上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了,你說是不是?”
葉小天微笑著點點頭,道:“那是自然,下官一向視李兄為自家兄長的。”
李向榮又嘆了口氣,拍了拍葉小天肩膀,語重心長地道:“可如今為兄到了你的地盤,你葉老弟卻不夠意思啊、很不夠意思!”
葉小天茫然,他看看桌上,無不是山珍海味世間珍饈。這已是李向榮來到葫縣的第三天,除了早餐,每一餐都是水陸佳肴,極盡隆重,“太白居”如今都成了李向榮的定點食堂了。
大掌柜盛隆受葫縣官員再三囑咐,簡直把李向榮當成了微服私訪的皇上,采買了最貴最好的食材,全都用來招待他,甚至早已多年不下廚的盛大掌柜為此還重又系上了圍裙。
酒,也是好酒,京都之鶴年,山西之杏花,柳林之西鳳,播州之構醬,任君挑選。茶也是好茶,玉葉長春、顧渚紫筍、碧澗明月,隨你口味,怎么李經歷還覺得不滿意?
李向榮嘿嘿一笑。沒有理會葉小天疑惑的目光,只是取過一根牙簽,剔著牙。眼角耷拉著,嘴角撇著,一副很不如意的模樣。白主簿眼珠微微一轉,若有所悟,過了片刻便悄然離席,到了外邊喚過盛隆大掌柜耳語一番。
待酒席宴罷,陪宴的羅巡檢、李大使等人相繼告辭。葉小天和白主簿把李經歷送到后面客房。這太白居不僅是一座大酒樓,也有葫縣最好的客棧旅舍。最好的上房如今就是李經歷的住處。
葉小天和白主簿把李經歷送到門口便即告辭離去,離開太白居的時候,葉小天對白主簿道:“每天好酒好肉地侍候著,老李還有什么不滿意的。怎么說咱們不夠意思?”
白主簿笑而不語,及至分手,才對葉小天道:“下官倒是揣摩出了幾分,是否猜得正確,明日便見分曉了。”說罷對葉小天拱一拱手,微笑離去,只留下葉小天一頭霧水。
再說那李向榮怏怏不快地推開房門,他這上房甚大,頂得上普通的客房四間。有書房、有浴室、也有會客廳,李向榮微醺,搖搖晃晃進了臥室。就見室中燈燭大放光明,亮如白晝。
李向榮雙眼一抬,就見室中站著一雙美人兒,一見他來,便盈盈拜倒,嬌聲瀝瀝地道:“奴奴見過大老爺。”
就見這兩個美人兒。一個身姿修長,肌膚如雪如玉。一身晚裝,酥胸半袒,那白嫩碩挺的微微顫動著跌宕無聲,燈光映去,渾圓半球光澤瑩潤、白里透紅,年約二十五六,肉體的甜美、成熟、豐腴、美艷充斥了他的視野……
李向榮好不容易才抽離目光,再往旁邊那女子看去,又是眼前一亮,這女孩兒頂多十五六歲年紀,小腰若柳,眉眼稚嫩,身材嬌小,稍帶嬰兒肥的粉團團俏臉,穿一身苗裝銀飾,微微一動身上便閃閃發光,李向榮的兩只眼睛頓時也放出光來。
李大老爺的醉意似乎忽然又加重了幾分,吃吃問道:“你……你們是……?”
一大一小兩個美人兒同時抿嘴一笑,俏生生地迎上來攀住了他的兩只胳膊,嬌聲道:“奴奴虹兒(幺兒),侍候大老爺安寢!”
翌日,李向榮拖著兩條軟綿綿的棉花腿,一見葉小天和白主簿,便滿面笑容地道:“哎呀,兩位大人,你們可真是太夠意思了,太夠意思了,哈哈哈,這讓李某怎么好意思。”
白主簿向他拱拱手,笑道:“大人公干辛苦,小小意思,只是略表我葫縣上下心意,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李向榮笑得合不攏嘴地道:“哪里哪里,李某對你們的款待已經非常滿意了,兩位大人如此用心,李某著實不好意思,你們既然如此夠意思,李某也是一定會夠意思的,我的意思你們明白了吧?”
“明白!明白!”白主簿笑容可掬,葉小天依舊心中茫然,窺個機會悄悄向白主簿請教道:“老白,老李究竟是什么意思?”
白主簿嘿嘿一笑,對葉小天意味深長地道:“大人吶,您家有美妾,侍候殷勤。李經歷孤身在外,卻是冷衾難眠吶,咱不能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呀,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葉小天喃喃自語:“原來是這么個意思……”
李向榮在葫縣樂不思蜀的時候,趙文遠已經扶棺返回播州去了。按照制度,官員的父母如果死去,無論此人擔任什么官職,從得知喪事的那一天起,就必須回到祖籍守制二十七個月。
如果是內閣重要人物或者邊關守將,因為涉及國家政局或者軍事,一般還需上書朝廷,等待朝廷允許,但是像趙文遠只是驛丞就不需要了,他把職差交接給副驛丞,給朝廷上書一封,便匆匆離開了葫縣。
出乎于俊亭意料的是,趙文遠根本沒有先派人給播州報喪,他擔心自己正在外地,家中那些兄弟們一旦得知消息,先行分割家產,等他回去已然塵埃落定,雖然他有父親“遺囑”,到了別人嘴里的肥肉再想掏出來也難了。
所以楊應龍獲悉消息還是從他安排在貴陽布政使司衙門的眼線。得知他的得力臂膀趙歆死亡,楊應龍大為懊惱,大阿牧死了。他需要再提拔一個親信繼任此要職,但提拔任何一人都會造成其他位置的空缺,勢必要有一連串的調整。
楊氏家族經營播州已近八百年,上古時期的周朝,東周、西周加起來也不到八百年,可見土司家族的旺盛生命力。八百年經營下來,播州已經形成了一個獨立的、穩定的官僚系統。任何一個重要職位的確定,都需要考慮方方面面的關系。楊應龍需要慎重考慮。
與此同時,他又得知銅仁張知府打算提擢葉小天為府推官,白主簿就地升為縣令,至于空出來的縣丞、主簿、典史和驛丞人選。則由朝廷委派新的官吏,而且這主意居然還是于俊亭提出來的。
楊應龍正圖謀銅仁,實在不想讓葉小天到這個地方去,于俊亭只以為委派葉小天一個閑職就可以看住這只猴子,他卻很清楚葉小天還有另外一層身份,所以此人的能量不容小覷。
可惜他和于俊亭是相互利用,包括他們的秘密婚約也是合作的一部分,所以彼此間都有所隱瞞,誰也沒把自己的全部底牌透露給對方。這就造成了信息的不對等,從而常常干出相互拆臺的事情。
之前于俊亭不知道他已和展家有密約,結果做出了弄巧成拙的決定。這一次因為于俊亭不清楚葉小天的蠱教尊者身份,又一次做出了與楊應龍相悖的決定。楊應龍得到消息的時候,貴州布政司已把奏本報上朝廷,楊應龍如果阻止一個推官的任命,太過引人注目,只能忍氣吞聲。暗中期盼朝廷否決此議。
朝廷上的動蕩迄今尚未平息。對張居正的清算在持續一年多后已經接近尾聲。主持其事的是繼任首輔張四維。張四維本是靠巴結張居正入閣的,可是張居正對他的器重遠不及申時行。
張居正死后。張四維順位遞進成了首輔,他要想保住自己的位子,就必須迎合圣意踩張居正,為了樹立自己的威望,他還是得踩張居正,所以張四維對張居正踩得不亦樂乎,不但踩了張居正,還把失去圣眷的大太監馮保也踩趴下了。
除了這兩樣成就,他在任首輔的一年多時間里,還效仿張居正,把他的兒子運作成了進士,只是他的威望權柄遠不及當年的張居正,所以不敢像張居正一樣明目張膽,直接給自己兒子安排一個狀元。
申時行作為張居正的衣缽繼承人,并不同意張四維的一系列作派,但是在當前的大環境下,他只能自保,不便在這些事情上對抗張四維、對抗皇帝。等到對張居正的清算告一段落,兩人在政治主張上產生分岐,這才開始對峙。
張四維踩人已經踩順了手,正打算再把申時行踩個半死,不料老天爺不肯成全他,偏偏在這時讓他老爹掛掉了。
想當初張居正死了爹,死乞白賴地賴在首輔的位置上不肯走,弄得活著時被人罵,死了還是被人罵,前車之鑒猶在,張四維怎敢與孝義大道對抗,只好依依不舍地辭職走人,回家守孝去了。
這一來申時行就順利晉位成了當朝首輔。有關葫縣的奏章送上朝廷的時候,正好是張四維滾蛋,申時行上位的時候。申時行更傾向于張居正的政策主張,但他雖然開明,性情卻又很溫和,不像張居正一般激進。
經營貴州,化葫嶺為葫縣,設流官治理,意圖以此為突破口打開貴州千年以來自立自閉的局面,甚而暗中派出錦衣衛挑唆土司叛亂,以期給朝廷提供一個討伐的借口,這一系列激進措施都是張居正在位時的舉措。
作為張居正的衣缽繼承人,申時行也很重視對貴州的經營,但他不贊同張居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作法,他更希望通過堂堂正正的手段,用潛移默化的效果來改變貴州。
有關葫縣的消息報上來以后,申時行仔細斟酌了一番,白主簿是原江蒲知縣,沒有貴州方面的背景,而且從他的履歷考評來看,也還算是干吏,可堪一用。若用主簿,原地提拔為縣令,原縣丞就得調離,如此才方便新任縣令主持政務,所以對于提擢葉小天為銅仁推官的提議,申首輔也照準了。
于是,申時行大筆一揮,那個禍害,那個太歲,那只惹事生非的猴子,就被送去了銅仁府。
:誠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