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爺,這份是大老爺剛批過來的公文。”
縣丞簽押房的司吏把一份公文雙手遞到葉小天案前,葉小天順手接過,看了看封皮便打開,火漆封印已經揭開了,抽出公文后,上邊有貴陽府、銅仁府和本縣花知縣的批示。層層落實之下,到了花晴風這里,一筆漂亮的小楷,寫的是“著葉縣丞嚴厲查辦!”
葉小天掃了一眼花晴風的批示,這才看起正文。這封公文是要求查禁走私品的。起因是刑部關防司發現在金陵、京城等繁華大阜出現了大量的象牙、犀角、翡翠、光珠、海貝、玉石、珊瑚和玳瑁等物品。
這些東西都是東南亞諸國出產的奢侈品,以前朝廷查的就很嚴,以此控制南亞各國的朝貢商品數量,同時也是借由這種控制,維護大明的朝貢體系。大量此類商品的出現,遠遠超出了官府登記在冊的南亞諸國朝貢數量,自然是走私而來。
如今中緬之戰剛剛結束,朝廷為了懲治緬王,不許與緬甸通商,以此作為經濟制裁,而這次發現的大量奢侈品中,有很多從風格上來看,就是出自緬甸,因此朝廷下了嚴令,責斥地方務必加強查禁打擊。
貴州方面得到了朝廷的行文后,貴州布政司批給了銅仁府一府,銅仁府自然要批給下轄的葫縣,葫縣就卡在南北驛道的口子上,自然負有重要責任。
花晴風可以批給葉小天,葉小天可不能大筆一揮,再批給下邊處理了,作為縣一級的治安官,這是他的職責,他必須親自處理。
葉小天看罷行文,背起雙手在屋子里慢慢地踱起了步子。一襲墨綠色的官袍,顯得他身材修長。因為七品以上的官員袍服上才有花紋。所以他的袍子很素凈。除了補子上有一只鵪鶉,便別無他物了。
不過葉小天年紀輕,眉眼生得也算清秀,由那雪白的中單領口襯著,倒是一表人才。葉小天踱了兩盞茶的功夫,見那司吏還候在一邊,便擺擺手道:“你去,請張典史來。”
司吏答應一聲,轉身去了。這張典史叫張鑫,是朝廷新委派來的。已經五十出頭,原本在湖廣一個三等小縣做典史,如今平調到葫縣,還是三等小縣,顯見是沒有什么后臺的,現在只是熬年頭等致仕呢。
因此一來,這位張典史倒是沒有什么野心,尤其是他一來葫縣就聽說了葉小天的幾樁光輝事跡,一連搞垮兩任縣丞這才上位的猛人。據說當朝國舅爺也在他手底下吃過大虧,張典史心中更加敬畏,如此一來,兩人倒是合作愉快。不曾鬧過什么矛盾。
不一會兒,張典史就匆匆趕到了,向葉小天抱拳道:“大人!傳喚下官,不知有何吩咐。”
這張典史生得很是健壯。雖然是五十出頭的人了,瞧那精氣神兒,頂多也就四十上下。赤紅的一張臉龐。連一點皺紋都沒有,頭發更是烏黑一片。據他自己講,這是因為他胸無大志,從無茍營之舉,心思單純了,人便年輕了。
或者真是如此吧,張典史還真不大爭什么,雖然他在官場上混的不如意,卻從無唉聲嘆氣的時候,活得挺樂呵,這和整天一副苦大仇深的艾典史、一味鉆營投機的徐伯夷大不相同。
葉小天沖他點點頭,和氣地道:“張典史,你坐吧。”說著把花晴風批轉過來的那份公文遞了過去。葉小天從紅楓湖回來,便正式走馬上任了,迄今已經過了四個多月。秋風吹紅了楓葉,已經進入深秋季節,而他在縣丞的位置上業已干得游刃有余。
張典史看罷公文,眉頭微微一蹙,探詢地問道:“二老爺以為,這批寶物是從我葫縣流入中原的?”
葉小天擺手笑道:“那倒未必。這種事兒,咱們可別往自己身上攬,不過朝廷既然要求嚴查,樣子總是要做做的。”
張典史一聽葉小天這么說,心里就有數了,他笑著答應一聲,起身告辭出去,馬上召集三班衙役,開始部署起來。上頭既然有了批示,怎么也得做做面子功夫,這才能有所交待嘛。
葉小天送走了張典史,微微思索片刻,便脫去官袍,換了一件襕衫,徑直出了衙門。蠱神教派給他的那些侍衛,被他留在府里十個,另外六人全都招進了官府,頂著捕快的名頭,其實只是他的隨從。
當然,這些所謂的“捕快”都不是正役,他招來的人,由他負責發薪水,只要你養得起,招的人越多越好,衙門是不管的。
葉小天快馬加鞭,小半個時辰就趕到了驛站。葉小天過驛站而不入,又往前走了三百多步,便是羅李高車馬行的所在。謝傳風卷款潛逃不知去向后,謝氏車馬行由花知縣委托王主簿主持,把一應財物分別處理給了另外兩家最大的車馬行,常氏車馬行和羅李高車馬行。至于謝氏車馬行的院落和房屋,則由羅李高車馬行給買下來了,光從門面上看,現在的羅李高車馬行在整個驛站周圍是最大最闊氣的。
“二老爺,您怎么來了?”
一般關系遠些的人稱呼葉小天為葉縣丞、葉大人,只有關系親近、地位又比他低的人才稱他二老爺,意思是葫縣的二把手,地位僅次于縣太爺。
縣衙里這么稱呼葉小天的除了周班頭、蘇班頭、馬輝、許浩然等人,就只有葉小天簽押房里的身邊人。不過羅李高車馬行是葉小天的好兄弟羅大亨的產業,所以孫偉暄見了他也叫二老爺。
孫偉暄向葉小天親熱地打著招呼,小麥色的皮膚,一口潔白的牙齒,笑得非常陽光。
高涯和李伯皓兩位少寨主對經營一道本就不擅長,現在又從縣學升去了府學,更不可能在這當少東家了。
本來,高涯和李伯皓兩人只能上縣學,撈個秀才功名就成了。不過他們的老爹如今變成了世襲的長官司長官,他們也就跟著水漲船高,可以繼續“求學深造”了。
他們只要去銅仁府學再熬三年資歷,不用參加科舉。就能拿到一個舉人身份,這是土司家族直系子弟們的特權。而大亨更醉于他的“雜貨鋪”生意,對車馬行興趣不大,再加上妞妞就快生了,更沒精力他顧,所以羅李高車馬行現在已經完全交給了孫偉暄打理。
孫偉暄倒也不負大亨所托,全心全意地撲在車馬行上,把車馬行的生意打理得紅紅火火。如今驛道上少有人不知道這位為人四海、豪爽仗義的“孫大哥”。
這樣一來,孫偉暄主要的事情就是代理三位東主與各路行商客旅打交道,自然不宜總是親自出車。葉小天腳下不停。一路登堂入室,一邊對孫偉暄道:“你來,我有話問你!”
羅李高車馬行的客廳十分廣大,雖不精致,卻有種草莽的豪爽味道。孫偉暄隨著葉小天進了客廳,親手為他斟上一杯茶,葉小天坐在上首,對孫偉暄道:“偉暄,我這次來。是有件事情問你。”
孫偉暄和他是極熟的人了,也不用他讓座,自在下首坐了,認真地望著葉小天。葉小天轉動著茶杯,沉吟道:“你在驛道上有些年頭了,從一個車把式混到今日的仁義大哥……”
孫偉暄欠了欠身,意示不敢當。葉小天道:“這驛路上的彎彎繞繞。只怕沒有你不清楚的了。所以,我今天來,是有件事想請教你。”
孫偉暄靦腆地笑了笑。道:“二老爺請講。”
葉小天道:“咱們這條驛道,是貫通云南與湖廣的交通要道,據你所知,有沒有人從南方諸國偷運各種違禁器物,由這條驛道販往中原的。”
孫偉暄目光一凝,忙道:“二老爺,咱們羅李高車馬行只做正經生意,這種東西是絕不會沾的。”
葉小天笑道:“你不用急,我不是懷疑羅李高車馬行有什么不軌舉動,不然就不會直接來問你,而是向大亨問罪去了。呵呵,是這樣,朝廷行文,說在大城大阜里發現大量象牙、犀角、珠貝、翡翠等寶物出售,這些東西必然是從南方販運而來,當然,它也未必走的就是咱們貴州這條線。你只管就你所知回答我就是了。”
孫偉暄想了想,道:“以前齊木在的時候,他的車馬行是這么干過,要不然他也不可能那么快就積攢下偌大的家當了。”
葉小天道:“齊木?這事我倒知道,他連火藥都敢走私。我問的是,在那之后,是否還有人這么干過。”
孫偉暄搖了搖頭,道:“這個……實是不曾再聽說過。”
葉小天微微瞇起眼睛,道:“如果,當初是你替齊木做這些事,那么齊木死了,你會不會收手。”
齊木在的時候,孫偉暄還只是齊木手下的一個車把手,仗著馭車的手藝好,在苦哈哈們之中威望高些而已,那時自然不是由他來替齊木負責車馬行。孫偉暄認真地思索了一陣,緩緩地道:“不會!”
葉小天眉鋒微微一挑,道:“哦?理由呢?”
孫偉暄道:“理由很多,要從南洋諸國采購這些東西,需要和那邊手眼通天的人物搭上關系,要做到這一點,不知要耗費多少心血。一路下來,還有許多關卡需要買通,金錢鋪路,同樣所費不貲,花出去的錢,怎么可能不想著十倍百倍的撈回來。
況且,要做這件事,必須得有一些最忠誠、最可靠的手下鞍前馬后,你想收手,那這些人怎么辦?你給他們財路時,他們就是你最溫順的忠犬,你斷他們的財路時,他們就會變成把你啃的碴都不剩的豺狼。最最重要的是,風險雖大,獲利實在豐厚,一旦嘗過那種好處,誰又舍得放棄,而去掙那辛辛苦苦的血汗錢呢?”
葉小天的眼睛依舊輕輕地瞇著,輕聲道:“當時替齊木做這種事的人,是不是常自在?”
孫偉暄道:“當時,我只是個車把式,這種事實在不清楚。不過,當時替齊木打理車馬行的幾個大管事里,常自在是極得信任的一個。”
葉小天微微一笑,道:“很好!這件事,你知道就行了,不要說出去。”
孫偉暄站起來,恭謹地道:“小的明白!”
葉小天微笑著走了出去。對于走私,尤其是很可能是從被禁運的緬甸走私來的珍寶器物一事,他怎么可能不上心,他的目標可不只是一任縣丞,而是要往上爬。
想繼續上位,就算有后臺,也得有些拿得出手的政績才能堵別人的嘴,何況他并沒有什么靠山。不過,他即便認真吩咐張典史也沒用,張典史是來葫縣混日子熬年頭的,不給他扯后腿就阿彌陀佛了,怎能指望張典史頭拱地的替他做事。不過,利用張典史向外界施放點煙霧總還是可以的。有時候,用心栽花不如無意插柳……。月初,請投出您的保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