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上海龍屯,葉小天明顯能感覺到與上次又有不同。
上一次來時,他能感覺得到海龍屯在加固、變得更加險要。而這一次,他還未到海龍屯,就發現憑地出現了一道道險隘、溝壑,海龍屯前方兩側的山嶺上也豎起了厚重的高墻。
葉小天還注意到,河水趨緩,水位下降。那是一條大河,河流湍急,如今既非冬天,又非旱季,水流為何會趨緩,水位為何會下降?葉小天不能不有所聯想。
楊應龍沒有迎下山,不過他在天王閣外等著田雌鳳和馬千駟等人。馬千駟登上石階,一抬頭,就看見楊應龍負手立于臺閣之上,白衣如雪,玉樹臨風。
上一次見到楊應龍,還是他到海龍屯下聘之時,但那一次,在他心中,楊應龍只是他未來妻子的父親,而這一次看到楊應龍,想到他是自己生父,馬千駟心中滋味實難描述。
生身父親,給予他骨肉、血脈、生命的男人,可他又不曾養育他,甚至連父子名份都不能給他。馬千駟看著他,說不出是愛、是恨。田雌鳳睨了他一眼,瞧見他復雜的神色,提醒道:“千駟,還不上前拜見岳父大人!”
馬千駟受她提醒,這才舉步走向楊應龍,到了他面前,張了張嘴,垂首拜道:“岳父!”
“千駟,起來!”楊應龍上前幾步,伸手攙起了他。楊應龍知道這是自己的兒子,他并不清楚覃夫人在臨死前是否對馬千駟交待過他的真正出身,不過他也不需要知道。
知道了,楊應龍也是不可能讓他認祖歸宗的,即便有一天做了皇帝,也不需要如此。他還有不止一個兒子,也沒有因為這個兒子從小不在身邊長大,就對他格外疼惜。
楊應龍見馬千駟面帶悲戚。不禁嘆息了一聲:“你母親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你放心,總有一日,我會幫她討還公道!你也不是外人,就在這山上住下吧。”
馬千駟澀然,心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已經知道我是你的兒子?”可這句話,他終究沒有問出口,馬千駟低著頭答應一聲,緩緩地退到了一邊。
田雌鳳上前向楊應龍盈盈一禮。楊應龍向她展顏一笑,目光便投注在葉小天的身上。葉小天清了清嗓子,上前抱拳道:“見過楊大人!”
楊應龍點點頭:“辛苦葉長官了。楊某前些時日諸務纏身,也來不及幫你討還公道。如今稍稍清閑了些,你且在客舍住下吧,楊某會盡快幫你重掌臥牛嶺!”
葉小天心中一動,臉上卻是一副感激模樣:“多謝楊大人為葉某主持公道!”
葉小天到了客舍,還是他以前住過的那幢院落,剛剛入住。就有人來拜訪了。
田彬霏由一個明眸皓齒、姿容秀麗、只是膚色稍黑的青衣俏婢推著四輪車出現在他的客廳,葉小天連忙迎上去,從那丫環手中接過扶手,推著田彬霏往里走:“田先生。邀天之幸,你也逃出來了!”
田彬霏道:“是啊!你我福大命大,只是可惜了天佑……,哎。蒼天不佑啊!”
兩個人不咸不淡地扯了幾句皮,等侍候葉小天的丫環奉了茶,和那推車的小丫環一塊退到廊下。坐在花圃邊的欄桿兒上閑聊天去了,二人的神色才沉靜下來。
葉小天道:“我隨田夫人去石柱,這些時日都是住在山里,也不知道山外情形如何了。”
田彬霏把楊應龍同水西、水東兩方面打交道的事說了一遍,又道:“天王向朝廷贖金買罪,看來是與朝廷達成了協議。只是此時他既不宜再動刀兵,如何解決肥鵝嶺之事?”
葉小天道:“今日天王說,不日就會助我討還公道,重掌臥牛嶺,如此看來,不用武力就能解決么?”
田彬霏想了一想,微微頷首道:“我大概猜到天王打算怎么辦了。”
葉小天神色一動:“天王打算怎么辦?”二人身邊并無旁人,不過安全起見,二人說話還是含糊許多,縱然被人聽見,也不致因此確定二人對楊應龍懷有敵意。
楊應龍回到內宅,安慰田雌鳳幾句,又把兩個嫡子喚了過來。長子楊朝棟、次子楊可棟,二人見過父親,垂手立于面前。
楊應龍呷了口茶,慢條斯理地道:“與水西、水東的紛爭,經為父一番交涉,算是塵埃落定了。左右也沒什么大事了,依照為父與朝廷的約定,為父也該掛印封金了。朝棟,從今日起,這播州,爹就交給你了!”
楊朝棟一聽,“卟嗵”一聲就跪到了地上,把頭磕得咚咚直響:“父親不可!萬萬不可啊父親!兒何德何能受此重任!父親正當春秋鼎盛,這播州上下可離不了父親您吶!”
楊朝棟說的慷慨激昂,可他說完了,卻沒聽見父親吱聲,楊朝棟有些詫異,微微抬起頭,向上瞄了一眼,就見楊應龍一手端著茶杯,一手端著茶蓋兒,正乜著眼睛看著他,眼神中略帶嘲弄。
楊朝棟呆了一呆,有些不知所措了。
楊應龍冷哼一聲,道:“蠢貨!”
楊朝棟一臉茫然,不明白父親究系何意。
楊應龍道:“從即刻起,你就以土舍身份,代行為父的土司之職了!”
楊朝棟:“啊?”
楊應龍道:“下去!”
楊朝棟還想跪辭,但是見了父親臉色,終于只是訕訕地應了一聲,茫然走了出去。
楊朝棟到了外面,站在陽光下想了一想,忽然想到父親掛印封金、移交職務的過程也未免太草率了些,不但沒有舉行個儀式,甚至不是從一日之始開始,就這么隨隨便便確定由他代行其職了,這未免……
腦子慢了好幾拍的楊朝棟突然面紅耳赤:“父親這分明只是為了應付朝廷啊,虧我還當了真,在那里堅辭不受。”
楊應龍眼見那個蠢兒子退下,也不禁暗暗搖頭,再看看比起長兄的木訥老實比較精明的二兒子楊可棟,神色稍霽:“可棟啊,你回去準備一下,明日就去重慶做質子!”
楊可棟雖不情愿,卻也知道這是自己必須的責任,只好垂首應了一聲。
楊應龍又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道:“此去重慶,你要注意多多觀察那里的一切風吹草動,我會派人在你左右照應,有什么消息及時送回來。如果是至關重要的大消息……”
楊應龍目光一凝,盯向楊可棟:“諸如關乎我播州生死存亡的大事,那時就不必做什么質子了,尋找一切機會逃回來!”
楊可棟這才知道自己此去重慶竟還負有如此重任,登時精神一振。雖然一般來說傳嫡傳長,卻也有長子實在不堪造就,為了家族的長久,由次子甚至不是嫡子的族人繼承的例子。
當初楊應龍的爺爺要干的不就是這樣的事么?只可惜他沒干成,結果反被他的正妻和嫡長子趕出播州了。但楊應龍卻是一個強腕土司,整個播州無人能與之抗衡,如果自己表現得更出色些,贏得父親賞識,那要取大哥而代之也不是不可能啊!
楊可棟立即把這苦差當成了機會,興奮地道:“是!”
楊應龍點點頭,揮一揮手,楊可棟就興沖沖地走了出去。楊應龍仰起頭來閉目養神,過了半晌,一雙溫潤的小手輕輕撫上了他的太陽穴,輕輕按揉起來。
楊應龍以為是田雌鳳,伸手按住了那只素手,張開眼睛,卻不由一愣。剛剛沐浴已畢的田雌鳳正笑吟吟地站在面前,那身后是誰?楊應龍扭頭看了一眼,卻是一個碧羅衫子,梳雙丫髻的及笄少女,臊眉羞眼,臉蛋兒暈紅著。
楊應龍啞然失笑,道:“爾嵐來啦!”
楊爾嵐是田雌鳳的“女兒”,被他們許配給馬千駟的那個女兒,雖然這個女兒并非他們親生,不過畢竟是從小撫養長大,與自己的親生兒女倒也沒有太大區別。
楊爾嵐可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并非眼前這對夫妻,她聽說自己的未婚夫來了海龍屯,一顆少女心又羞又喜,忙不迭就去見田雌鳳,忸忸怩怩地樣兒,田雌鳳如何還不明白,便把她帶了來。
“爹有些累了吧,女兒給你揉揉!”爾嵐甜甜地笑著,殷勤地服侍著,楊應龍笑著按住了她的手,道:“好啦!不就是想去看看千駟么?嗯……,照理說,你們尚未成親,是不便相見的……”
爾嵐的小臉登時垮了一下,楊應龍卻是眉頭一挑,又道:“不過,這山上怕也沒人敢嚼我楊應龍的舌頭,去吧!”
爾嵐大喜道:“謝謝爹!”立即像只蹦蹦跳跳的喜鵲般跑了開去。上一次馬千駟來海龍屯下聘,楊爾嵐曾暗中瞧過他一次,見他一表人才,便喜歡了他,如今夫婿來到,怎不想馬上見到。
楊應龍嘆了口氣,道:“原來與爾嵐說,等千駟一到,就讓他們完婚的,現在千駟喪母,又要耽擱了。”
田雌鳳不以為然道:“她才十五,便等三年又如何?”
楊應龍道:“你還不是十五就嫁了我?還是虛歲呢。”
兩人相視一笑,楊應龍斂了笑容道:“千駟和爾嵐的婚事可以等,臥牛嶺那邊卻不能等了。朝廷這邊我已敷衍過去,水西和水東暫時也不會再找麻煩了,趁此時機把臥牛嶺這個麻煩徹底解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