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了”
寧風止步,腳尖前的一尺就是湖水在涌動,一條條鱗片閃著銀白色光的渡魚如在歡迎主人的歸來一般,雀躍地跳出湖面。
湖水濺到岸上,碎成一片片,濕了他的衣角,帶著濕潤水汽,撲面而來。
寧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覺得整個人內內外外,通透如經水洗。
他跌坐下來,自然而然地擺出了一個盤膝的五心朝天姿勢。
過去三年來,寧風化作石像,眺望遠方,從來不曾換過姿勢,這個五心朝天的修煉姿勢,更是一次都沒有擺出來過,然而此刻做來,卻自然而然,熟極而流,好像銘刻在記憶最深處一樣。
歸來的不僅僅是寧風他本人,還有昔日養成的種種習慣。
盤坐在湖畔,寧風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整個人從頭發絲到腳尖,乃至于風中獵獵作響的衣袂,盡數放松、垂落。
惟獨,一川皺眉,蹙而不散,恍若是陰云,始終密布在那里,散不開來。
閉目,入定,渾然忘我的寧風,絲毫不曾察覺到兩道人影遠遠地出現,遙遙地止步,只有日光投影了他們的身影,向著寧風盤坐方向傾斜。
“師尊……”
沈兆軒一臉擔憂之色,輕聲開口。
他話剛出口,這位天云子的高足,寧風的引路師兄立刻就發現了異常。
他的聲音為無形力量影響著,環繞在方圓三尺之地,不能越雷池一步。
能做到這一點的,自然就是沈兆軒身邊的——天云子!
天云子先是置若未聞。只是靜靜地看著遠處寧風盤坐的身影,稍頃方才緩緩開口道:“兆軒,你想問什么?”
沈兆軒斟酌了一下,問出心中疑問:“師尊,為何不讓我等與小師弟相見?”
他心中明白。寧風此刻怕是不想見外人,尤其是不想見那些并不熟稔的同門。
即便是天云子不出手,他沈兆軒也會將其余人等全部攔住。他知道,寧風現在不需要別人的憐憫,別人的探究。
但是……
“師尊,我們不與小師弟相見。您甚至還阻止了寧叔父,這又是為何?”
沈兆軒忍不住接著問道。
他覺得此刻寧風應該需要他們,不需要去提過往,哪怕是共謀一醉也好啊。
天云子在搖頭,從沈兆軒出口第一句話開始。他就在搖頭。
半晌,他繼續用那種緩緩的語氣道:“兆軒你錯了,寧風現在不需要那些。”
“他需要的是——放下!”
天云子口中吐出來的,赫然是一個禪味十足的詞兒來。
沈兆軒愕然。
太陽神宮跟佛宗的關系著實是一般般,但佛門經典,確有可取,以沈兆軒的淵博,自然知道什么是放下?
天云子默然得久了。此刻似乎說起了性子,繼續道:“所謂放下,不是忘卻。”
“真正銘刻在心中的感情。如何忘得掉?”
“能忘得掉的,又何曾有過什么真正感情?”
“故而只能放下!”
天云子忽然笑了,似乎想起了什么很美好的東西,帶出幾分恍惚味道:“兆軒,你師祖,也就是為師的師尊。他當年曾帶著為師去踏遍紅塵……”
沈兆軒靜靜地聽著,天云子性子嚴謹威嚴。即便是沈兆軒這個從小由他養大,猶如兒子一般的弟子。都沒有見過他這般談性大發的樣子。
他聽得專注,天云子則講得悵然。
“……那時候,為師一如你小師弟現在,連筑基修為都還沒有。”
“師尊則如我此刻,半只腳踏在元嬰路上。”
“那一次,他就要踏出那一步,即將破開虛空,前往域外尋找元嬰的契機,臨行前,師尊帶著我蹈了一次紅塵。”
“為師印象最深的,不是那些移山倒海的,而是在那一次,師尊帶著我,看了一個鐵匠三天三夜……”
沈兆軒聽得漸漸入神,他聽到一個小鐵匠,在拜師當學徒的那天,老師傅就跟學徒說,等他老人家快要死了,就把打鐵的秘傳告訴學徒。
學徒等呀等呀,十幾年的時間過去,當年十三歲的小學徒,打熬了十幾年的身體,赫然是一條粗壯的漢子了。
老師傅終于到了彌留時候,他把學徒叫到床前,抓著學徒的手,顫抖著說出了學徒等待了十幾年的那句秘傳……
“師尊,他說了什么?”
沈兆軒被引起了興致,不由得也對所謂的打鐵最高秘傳產生了好奇。
至于天云子話語中體現出來的大神通,怎么在三天時間里,看遍了十幾年光陰,沈兆軒聽到了,也就是聽到了,絲毫不以為怪。
畢竟,施展那個的可是他的師尊,上一代的神宮九脈之主,上一代的天云子。
天云子搖頭失笑,道:“老師傅用盡最后的力氣,就說了四個字:熱鐵別摸!”
沈兆軒眨了眨眼睛,覺得有一群大象在他心中踐踏而過。
這叫什么事?
這就是打鐵的最高秘傳?
沈兆軒完全能想象那個期待了十幾年的學徒,聽到這句話時候的心情,那怎一個欲仙欲死了得。
“熱鐵別摸……熱鐵別摸……”
他驚愕之余,在心中一遍遍重復那四個字,漸漸地,竟是讓他琢磨出了幾分味道。
沈兆軒的神色,一點一點地變了。
“懂了嗎?”
天云子悠悠出聲:“當年我師尊也是這么問的我?然后,他飄然而去,再也不曾回來過。”
“答案我知道了,可惜我再也沒有機會。告訴他。”
天云子言語間的悵然之意,溢于言表。
沈兆軒默然,不知道當如何安慰才好。天云子又何嘗是需要安慰的人?轉眼間,他灑然一笑,道:“熱鐵別摸。換句話說,懂得這個道理,等鐵冷下來,或者是用上鉗子,就可以摸了。”
沈兆軒聽到這里,整個人豁然開朗。之前還猶如迷霧般遮擋的東西,一下子清明了起來。
“是啊,懂得熱鐵別摸,那么就有一百種方法,可以去摸。”
天云子語氣飄忽。字字句句出言時候,皆如鐵塊一般,往下墜落般的質感:“道家說無為,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做,而是無為,而能夠無不為,知道熱鐵不能摸,遂可以任意擺布。”
“你悟了嗎?”
最后四個字出口。沈兆軒默然不言,只是靜靜地看著眺望著天云子背影,順著他的目光。看到寧風盤坐不動的身形。
他心里明白,天云子這聲“你悟了嗎”問的不是他,而是無聲地在問寧風。
沈兆軒若有所悟,頓了一頓,道:“師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小師弟現在需要的是真正的放下。”
他心知這話道來容易,就好像熱鐵別摸一樣。真正地踐行下來,卻有萬千的難。不是真正的溺水者,難知冷暖。
沈兆軒方才真正明白,天云子出手為寧風隔絕一切干擾的原因。
這個事情,除了寧風自身,誰也幫不了他。
外面的石頭已經崩碎了,他心里的石頭,只能靠自己去消融。
沈兆軒心中諸般念頭在轉動,與天云子一起沉默下來,遙望著寧風背影,心中不由得替自家小師弟作難。
真的,太難了。
“師弟他要從中拔出來,修為需要突飛猛進,以彌補三年來的空缺;他還要調整好狀態,提高實力,去與魔宗七夜一爭,日后更是要突破天外天,去尋回陳昔微……”
“難啊!”
沈兆軒一生多在宗門,卻也不是沒有出外行走過,人世間的百態橫生早已看遍遍,哪里不明白什么叫做知易行難。
這世上,能將壓力化作動力,不因目標之遠、難而頹喪反倒是奮發者,寥寥而已。
“咦?”
沈兆軒突然驚疑出聲,他看到寧風背影一顫,旋即又靜止下來。
這個動作本來沒有什么,可是從那一瞬間開始,沈兆軒就覺得一切好像都不一樣了。
花一樣還是那樣的花,水還是那樣的水,背影依舊是那個背影,但卻感覺渾然不同,恍若天地間,驀然靜了下來。
“這是……”
天云子臉上亦露出驚喜之色,脫口而出:“坐忘!”
“坐忘?”
沈兆軒下意識地重復,旋即恍然。
修行之中,有一個說法,認為一方天地,比如那庭院一角,當沒有人在時候,它始終是那個模樣,可當有人置身其間時候,人的小天地與外在的大天地,就會產生無法形容的聯系。
于是乎,當人心喜則天地歡,人心悲則風雨作,人心靜則萬籟寂,人心喧則蟲鳥鬧……
更有那極端者,稱之為心外無物,一切皆是虛幻,惟有我心真實。
簡而言之,人,尤其是修行中人,他們心中的強大,能干涉到現世,甚至強于現世,取代其成為那唯一的真實。
寧風現在的情況,便于此有關。
那方小天地的詭異變化,只可能是源于他自身的心中變化。
心湖波瀾,映照天地。
心處坐忘之境,于是乎整個天地如被遺忘在世界角落,明明是咫尺之遙,卻有天涯之遠。
“小師弟真是好福緣。”
沈兆軒喜形于色,幾乎就要撫掌而笑。
寧風的坐忘,是定靜,是頓悟,從中所得收獲可想而知。
或許,經此,他真能如天云子所說的,無為而無不為,現在放下,為了更好的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