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真是……冷啊!”
寧風行走在荒涼的戈壁上,夕陽早就冷得縮回了窩里,皎潔明月灑落的似乎不是清輝,而是徹骨的寒風。
短短一兩個時辰,他便經歷了周遭似火爐腳下烙鐵,到四面盡寒風如入冰窖的差別。
戈壁灘上,黃沙漠里,晝夜溫差之大,寧風算是體會了。
走了一路,他看得最多的就是那些一片葉子也無,干枯的胡楊樹。
這些胡楊樹東一棵,西一棵,全然無法給人生機感,尤其是在夜里面,感覺更像是一個個無力地向上天伸出雙手,掙扎在泥濘中一般。
“怪不得有人會凍死。”
寧風一邊走著,一邊搓著雙手。這還是他體質強大,身上一日三變法袍有一定保溫能力,不然會冷成什么樣子著實無法想象。
夜,漸漸地深了。
行走在夜的戈壁,感受著刺骨寒風,寧風不由得有些著急。
“過去三天之內,妖魔之所以沒有作惡,怕是師尊的緣故。”
“那韓老漢應當是在那之前,就已經死了。”
“師尊會將我送來甘露鎮,想來是發現,并震懾了那妖魔。可要是我沒辦法在短時間內找出妖魔并解決,再有人為之喪命,那……”
寧風想到這里,心中冰冷一片,更勝過外面刺骨寒風。
“……便是我的責任!”
有些東西,事不關己時候,談資罷了,降妖伏魔說起來得意且輕易,可要是將這些負擔在肩膀上,便會發現名為“責任”的擔子,不是那么容易挑的。
“妖魔因為我,而活到今日。”
“那不管是為了甘露鎮上人,還是為了對得住師尊的期望,我就讓你活不到明日!”
寧風在發狠,尤其是想到甘露鎮上一個個像大丫那樣的小丫頭,痛失親人,或者自身凍死,或曬成干尸,他就覺得不能忍。
“現在的問題是:到底是什么妖魔?還有,在哪里?!”
寧風漫無目的地沿著所有看似有過人跡的方向,沿著出鎮子時候打聽來的,往來鎮上必經的地方去。
夜的風呼呼地吹來,撲在他的身上,竟有絲絲溫暖感覺。
“咦?暖意?”
寧風心中一動,向著風來處眺望。
那里,漆黑的夜中隱現火光。
“是篝火,有人。”
寧風大喜,倒不是為了有地方能夠烤火——雖然他實在是冷——主要是走了一夜,他連只鬼影子都見不到,有人總可以打聽一二。
他快步向著篝火方向去。
在夜里一馬平川的戈壁上,徑直走過去就是,倒不用擔心迷途什么的。
走了片刻,遠遠望去只有一點紅光的地方,終于完整地出現在寧風面前。
那是一個不大不小篝火堆,旁邊圍坐著七八人,一個個或是搓著手,或是默默地烤火,或是瑟縮著身子往火堆邊湊。
一圈子人圍坐篝火,還有兩三個空位。
看到眼前景象,寧風咯噔一下,腳步略緩。
“不對勁。”
他想到之前鎮上人的說法,心中警惕,重新舉步走過去。
一邊走著,寧風一邊凝神觀察。
圍坐在篝火旁的七八人,均是一般無二臉色,白里泛青,青中又透著黑,周身都是冷氣,好像都要凍成了冰。
戈壁的夜里,冷成這樣子再正常不過,話說在還沒過來前,頂著夜風行走的寧風也沒好到哪里去。
“還是怪怪的。”
寧風心里面嘀咕著,尋了一個空位,坐了下來。
在坐下來的同時,他揚手招呼:“天有些冷,借個位置烤烤火,不介意吧?”
“當然,柴火我也會去拾的。”
眾皆不語,不過也沒有人去驅趕他。
“是了……”寧風在話出口的時候,恍然知道哪里有問題了。
從他出現,到落座,至始至終,都沒有一個人抬頭看過他一眼,說過一句話,這未免太過古怪了。
要是一個尋常在寒風中凍得半死的人,定然是一屁股坐下再說,或許不會想太多,可是寧風則不然,當即就發現怪怪的了。
一息,兩息,三息……
十余個呼吸時間過去,寧風一樣在搓著手,一樣在烤著火,目光在之前的七八人身上掃來掃去。
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左側,離他最近位置的一個青年身上。
青年人目光呆滯,冷得佝僂著身子,雙手不住地搓著,卻帶不來半點溫度。
與其他人相比,他的臉色沒有那么差,在寧風落座時候,他的眼珠子似乎還轉動了一下。
更關鍵的是,在這個人臉型上,寧風隱約看到了那個背著老父尸體狂奔哭嚎入鎮的韓大影子。
“他就是韓二!”
寧風有八九成把握,于是不著痕跡地向著他挪了過去。
距離三五尺,寧風就感覺到從韓二身上散發出來的寒氣,仿佛這不是一個活人,而是一塊寒冰一樣。
“哇哈哈哈,有救了,有救了,觀世音個如來佛的,凍死爺爺我了。”
不等寧風出言試探呢,一個大呼小叫聲音,從遠處傳來。
寧風剛循聲望去呢,便看到一個身影如奔馬,在戈壁上帶出煙塵滾滾甩在身后,狠狠地撲到了篝火旁,就坐到了他剛剛挪出來的位置上,與他比鄰。
“符!”
寧風眼睛瞇了一下,雙方距離太近了,第一時間他就看到在那人坐下時候,身后一張符箓飄飛而起,落地成灰燼。
那人一坐下來,就冷得渾身哆嗦,一邊嘴里面罵罵咧咧賊老天,該死天氣什么,一邊自來熟地拿著旁邊備好的柴火扔進篝火里。
“轟”的一下,火焰躥高了一些,圍坐成一圈子的眾人不由自主地向內靠了靠。
“大家怎么不說話啊?”
那人好像覺得暖和點了,奇怪地問道。
他干癟瘦小,頂天了五尺高下,山羊胡子,賊眉鼠眼一小老兒,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人模樣。
這等人物,要是在市井里面行走,一看到他,登時就會讓人本能地去捂錢包,生怕一不留神就讓他給摸了去。
“敝人姓舒,綽號百靈,舒百靈的便是。”
“諸位,有禮有禮了。”
舒百靈抱拳四面,竭力地挺直胸膛,給人的感覺還是猥瑣,還是想捂錢包。
寧風看了他一眼,若不是坐得近,看見那張飄飛下來的符箓,怕是也會覺得這就是一個百無一用老混子,溜門撬鎖一賊頭。
說來也怪,他本來想與這舒百靈說上幾句的,話都到口邊了,忽然覺得百無聊賴,更覺得渾身發冷,懶洋洋地就不想說話了。
一片沉默,篝火旁無人開口。
舒百靈半點不覺得尷尬,嘰里咕嚕一大堆,從鎮子上怎么個雞飛狗跳,呆不住了準備換地方,到這戈壁上天氣要人命,下次死也不來了等等。
不知道什么時候,他也漸漸沉默了下來,一言不發地湊近篝火,渾身發抖,臉上泛青,沒了開口的興致。
一群人,默默地圍坐,只有篝火噼里啪啦的聲音,響個不停。
“在篝火旁都這么冷,外面不是更冷?”
寧風覺得意識有些遲鈍,好像要睡著了一般,連忙尋個由頭,死命地想著:
“這種氣溫,要是走出去,沒有篝火,怕是連我都支撐不住,別說韓二了。”
“怎么可能這么冷?”
寧風不自覺地伸手,想往篝火里添柴火,伸手卻摸了一個空,原來篝火旁準備的柴火都被舒百靈給添了個干凈。
想起之前來時候路過的胡楊樹林子,寧風深吸一口氣,緩緩站了起來。
“這位兄弟,陪我一起去撿些柴火吧。”
寧風伸手搖了搖旁邊韓二,大聲地說道。
韓二眼珠子轉了轉,似乎有些不清醒,有些聽不懂別人在說什么。
寧風壓根沒有等他回答的意思,伸手一攙,拖著他的胳膊攙起,兩人向著不遠處胡楊林去。
整個過程中,除了舒百靈似乎要站起來跟隨,旋即瑟縮一下,又覺得冷,重新往篝火那靠,其他人全無反應。
好像,一尊尊冰做的人像。
“好冷,好冷,好冷……”
寧風攙著韓二,感覺無盡的冷意不住地往骨頭里鉆,冷得受不了了。
“一定有哪里不對,肯定有問題,到底是什么?!”
“我怎么會這么忍不住冷?”
寧風神情平靜,心中卻有聲音在吼叫著,要響徹整個戈壁灘。
韓二走著走著,仿佛活動開了身子,眼珠子里多了幾分靈動,喃喃自語:“撿柴火,撿柴火,好冷啊。”
胡楊林就在旁邊,枯枝張牙舞爪的,好像無數抓向天,表示無盡不甘的枯手。
短短時間,兩人輕易地各自撿滿了一懷的枯枝。
寧風看著韓二,想說他家中情況,想說就這樣帶他離去,但不知怎么回事,覺得有無比的寒冷侵蝕入體內,竟是無比地渴望回到篝火旁。
“他這么不清醒,未必會跟我走。看這韓二,一把枯枝似乎都比老父要重要,完全忘記了出來的目的。”
“還有,如果不能解決那妖魔就這樣離去,就是救了韓二,還是會死更多的人。不行,我得找出原因,找出妖魔真身來。”
寧風摸了摸胸膛前的金符,怕是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楚,究竟是真的如此想呢,還是屈從對溫暖的渴望,找著借口回到篝火旁。
“好冷!”
兩人腳步都被凍得蹣跚,重新回返。
“咦?”
“有多了一個人。”
走到不遠處,寧風發現在舒百靈旁邊,又坐著一個人。
虬髯大漢,身背長刀,典型的戈壁上刀客打扮。
他在爽朗地大笑著,在不斷地說著話,手上有一個大大的酒袋,傳遞在篝火旁所有人手上。
即便是只聞到酒香,便能讓人感覺到其濃烈,想象到喝到肚子里的溫暖。
舒百靈則如片刻之前的寧風,一張雞屁股般的嘴巴,竟然閉上了,任憑虬髯大漢在那說話,自顧自地沉默烤火。
大漢自稱老刀把子,是這戈壁上常年往來的刀客,夜路寒冷,看到篝火過來叨擾。
寧風回來,落座后,從老刀把子自己口中得到了這些消息。
他與韓二,舒百靈與老刀把子,一個接著一個地往篝火中添著柴火,火焰向上舔出了一人高,眾人卻還是覺得寒冷。
一波波的冷意,如潮水般地涌來,好像要把所有人,打進海的最深處。
“不能睡!”
寧風咬了一口舌頭,端坐坐姿,擺出五心朝天,用了絕大的毅力,才完成平時再簡單不過的觀想。
——九死,心境。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尤未悔。
重新睜開眼睛的寧風,嘴角隱隱有血跡在流下來,那是咬破了舌尖流出來的血。
他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清明。
“必須離開!”
“在呆下去,我的意志會薄弱到不敢離開,舍不得離開。”
寧風終于找到了問題所在。
篝火旁的所有人,就好像是冬夜清晨時候擁被醒來,如何也沒有足夠的意志掀開被子,走出去。
等著他們的,是凍死。
“怪不得他們說會有一圈子圍出的凍死,曬死,就是眼前這種情況吧。”
“一時的貪戀溫暖,就再沒有勇氣離開。”
寧風目光掃過,不說那些早早就在篝火旁的眾人,就是他與舒百靈,老刀把子三人,都顯得遲鈍麻木,一語不發。
“那些人,怕已經是凍死鬼了。”
寧風看向那些從他出現,到目前為止,連眼珠子都沒有轉過,只是機械地烤火,機械地搓著手的眾人,緩緩搖頭。
“走!”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抓住韓二的胳膊,再次大聲地喊:“不行,太冷了,一定是柴火不夠。”
“老舒,老刀把子,走,一起去撿柴火,我們兩個撿不了太多。”
聽到他的話,臉色發青,一改之前滔滔不絕的老刀把子和舒百靈都遲疑地望過來,似乎有些不舍得離開篝火的溫暖。
“不撿,會冷!”
寧風吐出最后四個字。
這四個字仿佛擊中了什么,兩人互相攙扶地起來。
剛站起來,曝露在呼嘯寒風中,四個人都打了一個寒顫,冷得骨頭都在發寒。
“走!”
“就在旁邊,馬上就能回來。”
寧風大聲喊著,拽著韓二,后面跟著舒百靈和老刀把子,四人蹣跚地向著胡楊林子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