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里很快安靜了下來,父子二人相對無語,沈泰看起來還好一些,而仍是少年的沈石雖然心性較普通同齡人都要成熟冷靜些,只是面對如今很可能就是生離死別的時刻,年方十二的他仍是有些難以自禁的激動。
看著兒子微微顫抖的嘴唇和隱約閃過淚光滿是擔憂的眼睛,沈泰只覺得心中直有千言萬語,話到嘴邊,卻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嘴巴張了又閉,到了最后,還是輕輕嘆息了一聲,將這個自己唯一的血脈骨肉拉到身旁,緊緊地抱了一下。
一想到今日過后,也許便是天人永隔,從小到大與父親相依為命的歲月記憶在這瞬間從他腦海中一一浮起,沈石咬緊了牙關,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只是心情激蕩之下,整個身子都開始輕輕顫抖。沈泰感覺到了懷中兒子的激動,默默地輕輕拍打他的后背,然后用手摸摸他的頭,輕聲道:
“小石頭,你是男孩子,永遠不能哭。”
沈石咬緊了牙,盯著父親,眼睛眨也不眨,看去臉色有些蒼白。
沈泰默然片刻,似乎也是收拾了一下心情,隨即臉色嚴肅了下來,看著兒子沉聲道:“石頭,事情緣由一向以來我都沒有對你隱瞞,今日局面為何如此,你應該都是知曉的。既然木已成舟,再無回頭機會,眼看我們兩人就要分開,日后能否再見也……難說,我這里有一些話想對你說,你要牢牢記在心里。”
沈石微微低頭,站在父親的身旁,輕聲道:“是。”
沈泰深吸了一口氣,道:“若是事情敗露不成,自然一切休提,但若是此事成功,神仙會實踐信諾的話,則為父會被安排改名換姓,去某一偏僻小州為神仙會賣命做事;而作為咱們如此拼命的最重要回報,便是神仙會中會安排你得到一個拜入天下四大修真名門之一凌霄宗的名額。”
沈石悄悄握緊了雙拳,點了點頭。
沈泰道:“凌霄宗威名赫赫,名動鴻蒙,乃是最負盛名的‘四正’之一,無需我再對你細說。為父天資低劣,于修煉一途上也沒什么經驗可以點撥于你,事到如今,能對你說的,也只有我這活了半輩子以來,自己心中所悟的一點做人道理。”
沈石抬起頭,看著父親,只見沈泰面色肅然,帶了幾分鄭重,道:“第一,不管你有何成就,又或是得了什么機緣,切勿自傲自大,只需謹記一點,這世上英才俊杰無數,而修仙一道上匯集的更是天下菁英,總會有人比你更聰明,更強大。”
沈石嘴角微微扯動了一下,低聲道:“是,孩兒記下了。”
沈泰目光微抬,向著前頭仍是敞開的那扇門扉看了一眼,顧靈云和屠夫此刻都已經離開這里,天井處也見不到他們的身影,想必是去了后堂,留下一點空間給這對即將分別的父子。
看著空蕩蕩的門口,沈泰淡淡地道:“剛才的顧靈云你見過了,你看她如何?”
沈石咬了咬牙,恨聲道:“是個心腸狠毒的刁婦。”
沈泰笑了笑,忽然道:“你太小看她了。”
沈石皺了皺眉,有些不解地看向父親,沈泰默然片刻,道:“五年前,在這西蘆城中,神仙會分店已經被我壓得敗象畢露,生意一落千丈。但是她來到這里后,不聲不響中卻是力挽狂瀾,雖然勝不了我治下的天一樓,但仍是勉力將局面穩住。而今局勢對我們父子而言是急轉直下,而她卻已然是一舉多得,必定是最大贏家了。”
沈石遲疑了片刻,道:“怎么說?”
沈泰冷笑一聲,道:“其一,天一樓是我一造崛起,手下那幫人究竟是什么材料,我心中也是有數,我走之后,天一樓必敗于神仙會手中;其二,當日我與她密談此事,為了免遭玄陰門追殺,被迫答應事成之后,要為神仙會賣命效力,這便是她為神仙會在西蘆城中擊敗大敵之后,又挖來一員大將反為助力;其三,此番我們暗算的李老怪乃是一位元丹境大修士大真人,道法通天,而膽敢與這種人物為敵的,并能驅使神仙會一地分店為其布置效力的,也絕不會是普通人物,必定是大有來頭的絕世高人。一旦事成,顧靈云便等若交好于那等大人物,對她日后前程助益極大。”
沈石抿緊了嘴唇,顯然還沒有想到這看似簡單的事后居然還有這么多余味,同時耳邊只聽沈泰又接著道:“但最要緊的是,暗中算計一位元丹境大真人如此兇險的一件大事,一路過來,顧靈云卻從頭到尾都幾乎毫無風險可言。事成一切都好,事敗也沒有多少手尾,正如她所言,最多就是將我交給玄陰門千刀萬剮,抽魂煉魄而已,而因為你在他們手上,我也不可能再供出神仙會牽涉此事。”
說到此處,他聲音不由自主地頓了一下,身旁的沈石臉色大變,沈泰則是深吸了一口氣,苦笑了一聲,道,“如此算計,我也是直到剛才不久,才算是想了個通透。”
沈石的臉色愈發蒼白,但沈泰看上去倒似乎比剛才放松了一些,道:“石頭,我跟你說的這些話,點明這其中的波譎云詭,就是想讓你明白,這世上的聰明人實在太多,種種心機手段,容不得你自大自得。日后若是真能拜入凌霄宗下,你切切要記得這一點。”
沈石緩緩點頭,道:“是,孩兒記下了。”
沈泰頷首,沉吟片刻后又道:“除此之外,還有一點你需謹記,修真一道上天才眾多,奇人異士天賦異稟的人總是有的,但你不是。可是若有人此刻見你年方十二,卻能熟練書畫陰陽五行十種繁復符紋而絲毫不錯,必定驚嘆你是天才,贊嘆你天賦異稟,你可明白其中道理?”
沈石皺了皺眉,面上露出幾分思索之色,沈泰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那便是滴水之力,持之以恒便可穿石。自你五歲起我逼你練字描畫,至今七年從不間斷,日積月累,方有些許成就。雖說符箓乃是不入流的小道,為父道行低微,也確實除此之外,教不了你什么,但其中的道理,我覺得都是一樣的。”
沈石點頭道:“是,我明白了。”
沈泰看著面前的兒子,忽然笑了笑,道:“兒子,我這個當爹的實在是沒什么本事,別人家給孩子的都是萬貫家財,輪到我了,就只有輕飄飄幾句話而已。你可別怪爹啊。”
沈石重重地搖了搖頭。
沈泰哈哈一笑,似無意一般隨手揉了揉眼角,撫面沉默了片刻,然后道:“你稍后便會離開此地,想來應該會是那屠夫帶著你走。雖說我們父子倆與他有點交情,但生死事大,不可輕信于人。修道中人,特別是散修,對靈晶向來看得極重,為防萬一……”沈泰沉吟片刻,伸手到懷中摸索片刻,卻是拿出了三顆亮晶晶的靈晶石,遞給沈石,輕聲道,“你身上不能有太多靈晶,以免惹禍上身。”
沈石默默將靈晶收起,抬頭看了一眼父親,心頭沒來由的一顫,聽著這話聲語氣,怎么著都像是沈泰正在交代后事的模樣,只是此情此景,他除了默默點頭答應之外,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事情一一交待完畢,沈泰神色間也是為之一松,似乎總算是放下了心中大石,雖然眉宇間仍有一絲憂慮之色揮之不去,畢竟父子相依為命多年,難以割舍,而一想到哪怕是最好結果下的日后這些年,沈石終究也只能是靠自己一個人了,哪怕他仍然還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
不過他終究還是硬了心腸,站起身子,沈石的臉色頓時蒼白了起來。分別在即,今日過后,誰又知道還能否再見有日,沈泰的眼角微微有些發紅,欲言又止,沉默片刻后,卻是取出一物塞到沈石的手中。
那是一個小小的玉質沙漏,老舊而有磨損,但透過白皙晶瑩的玉面,仍然可以看到其中細膩的沙粒還在永不停歇地流淌滑落著。
“這是你娘親當年第一次送我的小玩意兒,我一直留著,以后就給你吧,不管發生了什么,也算留個念想……”
說罷,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兒子,便再不猶豫,走到門口,對著外面朗聲道:
“顧掌柜,可還在么?”
腳步聲響起又遠去,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消失在這一處屋子之中。沈泰與顧靈云兩人站在天井邊緣,都沒有再回頭看上一眼。
屠夫帶著沈石走了,他們并沒有從大門出去,而是徑直去了后院某處,那里有一處密道,通向神仙會在這西蘆城中另一處不為人知的秘密地點,到了那里,自然也會有隱秘的法子悄悄遁出西蘆城。
而此刻,過往五年之中,這座西蘆城內修真道上,在靈材生意場上最頂尖的兩個人,爭斗如水火不容般激烈的男女,就這樣并肩而立地站在那里。
過了片刻后,卻是顧靈云首先開了口,只是她說的話有些奇怪,似乎帶了些許罕見的感嘆與唏噓,還有淡淡的一些嘲諷之意,道:“說起來,我還挺佩服玄陰門那些個附庸世家的,修煉做事沒什么像樣的,倒是排擠人起來真是干凈利落,果決無比。”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從外表看去矮胖平凡,通常第一眼給人的印象就是很不起眼的沈泰卻仿佛很自然地聽懂了,笑了笑,道:“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他們看我不順眼很久了。”
顧靈云橫過眼,撇了他一眼,眼中似有深意,輕輕應了一聲:“哦?”
沈泰淡淡道:“幾百年來,李家、王家、徐家和宋家,他們這些附庸玄陰門的世家各司其職,有的為凌霄宗收集靈草,有的采探靈礦,有的配藥煉丹,有的專一開采靈晶,總之就像是劃分好了勢力范圍,這一塊是我的,那一塊是你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各得其利,一起吸附在玄陰門的身上吸血罷了。”
顧靈云嘴角一翹,似乎想笑又隨即忍住了,容色之色卻是平添了幾分嬌媚,看了沈泰一眼,道:“看不出沈老板你居然也會說這般刻薄話。”
沈泰哼了一聲,道:“這種事宗門之內但凡是明眼人,誰看不出來的?只是這些附庸世家時日長資格老,在宗門里各種關系根深蒂固,其中頗有些位高權重的長老就是出身于這些世家大族,所以玄陰門上下也就懶得去理會就是了。可惜的是,誰都想不到如今會出了我這么一個怪人,又在西蘆城內搞出了天一樓這么一個怪胎。他們所有種種各司其職的事,我一間生意興隆的商鋪就替他們全辦了,還辦得好上幾倍,每年每月上交數目更大的靈材不說,還能上交宗門數量更多的靈晶,而不是讓宗門像以前一樣付給這些世家靈晶。你說說,這是不是跟要了他們老命一樣?”
顧靈云本來面帶微笑,但是聽著聽著,臉上笑容倒是漸漸淡了,待沈泰說完之后,她默然片刻,似乎在思索著什么,隨后望向沈泰,徐徐道:
“看來在那玄陰門下,還真是委屈你這般人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