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廂北頭兩間屋是連通的,第一間是黃元的書房,第二間是臥室。杜鵑和黃雀兒走進書房,就見任遠明和兩個馮家小男娃在玩九連環,抖得嘩啦響,爭執搶奪不休,里間則傳來陣陣說笑聲。
杜鵑喚了他們一聲,遠明幾人忙丟下玩具招呼她。
杜鵑一邊答應,一邊走到里間門口朝里看。
看見黃元和馮志才馮志明等人正說笑,就招呼“二表哥,三表哥好,什么時候來的……”
才招呼一半,她面上的笑容就凝固了。
黃元順著她的目光一看,心里“咯噔”一下——
就見杜鵑盯著左邊墻上一幅畫,呆呆地看著。
那是昝水煙的畫像,是黃元在府城為她畫的那幅。
畫中的女子微微淡笑,典型的大家閨秀,又超越了大家閨秀的端莊和矜持,如水煙迷霧般飄渺,柔美中帶著執著。——執著地看著畫外的他!
那日,他將自己的安排告訴她,她說,從此后昝水煙就不存在了,這世上只有方火鳳,把這幅畫掛在這,讓它陪伴你吧,還說這是她從家里唯一帶出來的東西。
他看著她有些感慨,就任由她和紅靈掛了。
不知為何,看見杜鵑這樣,他就心慌起來。
“杜鵑你來了,坐。”
他有些無措地招呼。
杜鵑將目光從畫上移下來,定定地凝視著他。
那一眼,直看進他的靈魂。
在他心顫不支的時候,她對他嫣然一笑,才轉向馮家幾個表哥和小舅舅,“小舅舅好,表哥好。”又說了一遍。
馮志才也笑著道:“杜鵑你才回來?快來坐。喲,瞧你這樣子倒像黃家兒子,養家撐門戶的;黃元像個女娃子了……”
杜鵑笑道:“不坐了。我還要去那邊看舅母她們……”
她的應答很簡短。說完就轉身出去了。
——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馮志才等人有些奇怪,因她說去看舅母,也就沒多想,對著外面大喊“待會我們打牌。斗地主……”
這牌是杜鵑畫出來,在外公家教他們玩的。
門外,杜鵑對黃雀兒道:“大姐,我先回去了。”
剛才的情形黃雀兒都看在眼里,覺得她有些不對,卻不知怎么說,忙道:“好吧。杜鵑,你……”
不等她想出話來,身后傳來急促喚聲“杜鵑!”
是黃元攆出來了。
然杜鵑已經急步走出院子。
黃元緊跟著追出去,不住喊“杜鵑”。
黃雀兒楞愣地看著他們一前一后消失在院外。面上露出擔憂神色。
杜鵑一出黃家院子,淚水就奪眶而出。
原以為離開了,就放下了,就忘記了,真是可笑!
沒有昝水煙在場。不管是分開還是在一起,她和黃元都很自如,哪怕分手都平靜;只要一看見昝水煙,所有的平靜都被打破。
看見現在的方火鳳,原來的昝水煙,從一個豪門貴女蛻變成一個平凡村姑,跟昔日的家人、親友水乳交融。熟練地操持一切,似乎她本來就是這個家的人,她本來就是黃元的愛人,而她才是外來侵入者,與黃家格格不入,她心里的痛便止不住泛濫。
就像上次的傷處被貼上了膏藥。如今猛然撕開,卻發現里面并未痊愈,而且潰爛更深,疼到她窒息。
她不辨方向,踉踉蹌蹌跑著。不知奔向何處。
身后,黃元急促叫喊,追了上來。
她猛定住身,就著已近圓滿的月亮看向追來的少年。
清冷的月光和臘月里的寒氣浸透她骨髓,令她全身冰冷徹骨,連心頭也沒有一絲熱氣,她禁不住痛恨。
自昝水煙來后,頭一次,她對黃元痛恨!
她憤怒地對他喊道:“滾!”
喊完轉身就跑,一邊跑一邊失聲痛哭。
黃元愣住了,月色下,少女帶淚的臉映入眼簾,滿是憤怒和痛恨,目光絕望而無助,他心里狠狠一抽,隨即再次追上去。
“杜鵑,杜鵑!”
他拼命地追著。
杜鵑再次回身,待他到了近前,劈手揪住他胸前衣襟,對著他臉大叫道:“我叫你滾——”
猛然用力一推,將他推倒在地。
然后,她轉身疾奔而去。
她這樣子更令黃元心碎神傷,顧不得摔痛,爬起來還要追,樹影婆娑中,閃出一個黑影擋在他面前。
是林春。
他不耐地推他,吼叫道:“讓開!”
林春不動,怒叱道:“你傷她還不夠嗎?”
黃元就呆住了。
是了,她這樣都是因為他,是他傷的她!
林春厲聲道:“不許你再靠近她!”
說完轉身朝著杜鵑離開的方向追下去。
黃元呆呆地看著四周,只覺陰風陣陣、寒氣襲人,凄冷的月照著古樹和房舍,沒有一絲溫暖,仿佛到了陰間地府。有人從屋里走出來看他,他覺得他們都如同鬼魅,用沒有表情的目光盯著他這個外來闖入者。
他猛然轉身,疾步往家走去。
回到黃家,上房的人早被驚動了,都站在廊下低語。
黃大娘一如既往地高聲“……還鬧什么?她不是林家媳婦了么……”
聲音忽然沒了,想是被人攔住了。
黃元如行尸走肉般回到屋內,直直地走進臥室,盯著墻上的畫出神。半響,他搬來凳子,動手將畫取了下來,卷起。
將畫軸放在桌上,一抬頭,看見方火鳳站在門口,怔怔地看著他,面色發白。
他沉默。
“是我考慮不周,孟浪了。”
她走過來,輕聲道。
“不是為這個。你人都住在黃家,何況一幅像!不是因為這個……”
他靜靜地說著。
這畫不過是一個引子,將隱埋的傷痛扯開。
曾經,他看見她對林春關心很不舒服,可是后來就再不會了,哪怕她戴著林春幫她雕的首飾。用著林春做的家什,住著林春蓋的屋子,還好像答應了林家的親事,他都很少有當初的醋意。
開始是看透了杜鵑心意。后來……
后來他以為自己放下她了!
他是堂堂男子漢,即使有柔情,也不會沉湎糾結于兒女私情,他做了應該做的,其他的就聽天由命,所以很灑脫地放下了。
可是,今晚是怎么了?
看見她痛哭流淚,他覺得撕心裂肺地惶恐疼痛。
這是為什么?
是了,因為杜鵑從不哭的。
即使上次離開黃家的時候,她也沒有掉淚。
這次哭成這樣。他當然心軟。
他默默地想著理由。
抬頭,見方火鳳也默默地凝視他,他便將畫遞給她,道:“拿回去吧,別掛了。昝水煙既然已經不存在了。還掛這畫什么意思。人問起來也不好解釋。等閑了我再幫你畫一幅。”
方火鳳輕輕點頭,道:“是我考慮不周。”
黃元靜靜地沒有出聲。
停了一會,方火鳳低聲問:“她……還好吧?”
黃元沒有回答。
半響道:“你過去吧,她們等你呢。”
方火鳳“噯”了一聲,拿著畫悄悄走出。
黃元看著她的背影,愣愣地出神。
他該上去安慰她的,可是他仿佛忘了。
這時候。他只惦記絕望離開的杜鵑,哪還有心思安慰她!就像幾個月前他在杜鵑面前堅決護著她一樣,現在他也無法在她面前將杜鵑置之腦后。
再說杜鵑,瘋狂地在村里奔跑,也不知奔向何方。
等出了村,她才辨明方向——
已經跑到家門前的河邊了!
無心之下跑來這里。大概完全是習慣吧。
可是她沒有回家,那不是她的家!
今夜,她感覺偌大的泉水村沒有她的容身之地。
她便過了河,往山上跑去。
循著記憶的路徑,她一口氣跑到馮氏當初撿她的山谷。
站在空曠的山谷里。她仰首望天,恣意放聲痛哭,如同當初降臨這里時,那絕望孤獨的心情,悲痛到無以復加。
山上好啊,沒有人圍觀。
她想怎么哭就怎么哭!
哭了一會,她便跌跌撞撞地在草地上尋找。
從哪來的呢?
她邊哭邊找,一直找到山谷盡頭,也有一個斷崖。
她就站在斷崖邊,想:“要是從這跳下去,能不能回去?”
回去后就算活不成,好歹埋葬在前世的家門口。那個家,是她和李墩親手建起來的。
造物主制定了生死輪回,那是絕大的智慧!
前世種種,幸福也好,痛苦也好,都會隨著死亡煙消云散;新生兒如同白紙,開始他新的一生。
可是她,違反了生死輪回的規律,所以受到懲罰了。
她憤怒地揪住頭發,想把前世的記憶從腦子里摳出去、摘除掉,或者來個失憶,扯得越痛,心也跟著痛。
正瘋狂間,身后伸出一只手臂,將她從崖邊拖開。
“杜鵑!”
是林春來了。
“你來干什么?”杜鵑哭道,“你看見我為他傷心,你不難過?槐花說對了,我還惦記他。你不生氣,不憤怒?”
林春用雙臂圈住她,道:“我難過!可我知道你!”
杜鵑聽了破涕為笑。
她抬起雙手捧住他的臉,湊近呵呵笑問道:“你知道我?你知道什么?你才多大的娃?十幾歲,你知道什么!”
林春固執地說道:“我就知道!”
他知道她的痛苦,感受到她的痛苦,跟她一樣痛苦!
“哈哈哈……”杜鵑淚如雨下,“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和前世的夫君剛要成親的時候雙雙掉落懸崖;我死了沒喝孟婆湯,我帶著前世的記憶來到今生;我眼看著娘從這里把我撿回去,我眼看著爹抱我去你家找你娘喂奶,我眼看著幾個月大的你望著我……我等啊找啊,好容易把他找回來……”
林春聽呆了,緊緊地抱著她,仿佛一松手她就化了。
杜鵑所說的超出了他的認知,顛覆的他的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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