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子一重天,一步一嗟嘆,黑子如翔天怒龍,帶著電閃雷鳴,威震九州,白子,如山中猛虎,攜著風起云涌,氣嘯山河!
都道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為人生一大快事!
如今,正在對弈的納蘭雪和江越,可不就是覺得,哪怕是這一局下完了,就讓他們猝死過去,也是值了,賺了的?
嗡一一 明明沒有兵器出鞘,卻是在這局棋的最后一子落下之時,圍觀的及笄城百姓,都無一例外的,聽到一聲良劍入鞘的聲響!
妙棋!
說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也半點兒都不為過的妙棋!
掛完最后一子,棋藝也是上佳的燕娘,竟是也滯愣在了原地,雙眼露出了星辰般的閃亮光彩!
和棋。
“說彩頭的時候,咱們好像忘了說,平手,該怎么計算?”
納蘭雪笑著抬頭,看向了坐在她對面的江越,眼中的興奮和快活,幾乎要抑不住!
這是她轉世來到這地方之后,下出的第二局和棋。
第一局,還是在幾年前的四國盟會上,用以拒絕長仙楓的求娶,而以故意的方式,拼湊出來的,跟這一局棋,全然沒有半點兒的可比之處!
“雪兒將金簪贈我,我取下面具,給雪兒看面具之下的模樣,如何?”
江越想要納蘭雪頭上的金簪回去,當做尋常里把玩的“信物”,此時,聽她問起解決之策。自然,就順口提了出來。這般“公平”的方式,“依著知秋說。下回,再對弈之前,咱們可得提先商議好了平局的彩頭,總這般的臨時決定,可是哪里行呢!”
“吶!給你!”
在納蘭雪想來,用她頭上戴著的這支,沒有什么意義,又值不得多少銀子的尋常金簪,能換江越摘下臉上的銀制面具。供她一睹真容,實在是合算的很!聽他這么一說,二話不講,毫不猶豫的,就伸手將自己頭上的金簪拆了下來,遞給了他的面前,然后,滿臉笑意的盯著他,等他摘下臉上面具!
在江越想來。不過是摘下臉上的銀制面具,讓納蘭雪看到自己早就準備好了的“真容”,就能換她的頭上金簪,帶回去當做念想。更是合算的很!伸出一手去,接了她遞過來的金簪,另一只手。便碰上了面具的下緣,“你心里有些準備。可別被我給嚇到了!”
面具除下,一張被火燒得面目全非的臉。出現在了眾人的面前。
這是時儀的手筆,江越的手下們商議的結果,可以算是,對納蘭雪,這他們未來的王妃,最后的考驗。
如果,她能泰然處之,那便是合格,從今往后,他們都不再猶豫踟躕,認定了她這未來的王妃,全心全意的,待她如江越一般恭敬,如果不能,那便是不合格,他們也無需再違心的在江越的面前稱呼她為王妃,對明明與旁人有婚約的她“恭敬尊崇”!
一片驚呼,毫不意外的響起。
坐在江越對面的納蘭雪,也是微微一愣,但,只是一瞬,繼而,她便恢復了正常,勾唇,滿是歉意的,淺淺一笑,伸手,倒了一盞茶,推去了他的面前,“對不起,我沒想到,自己的一時好奇,會是這般的,揭你的傷疤,讓你難堪。”
“無妨。”
江越像是早就料到,納蘭雪會是這般反應,也隨著她,輕輕的笑了笑,端起了納蘭雪推到他面前的茶,小小的喝了一口,因他的臉“被毀”的太過厲害,這一笑,竟是許多門上張貼的辟邪門神,還要丑陋了幾分,惹得許多由大人領著,圍觀棋局的孩子,都大哭了起來,“沒嚇到你,就好。”
“我有一位熟悉的老人家,是個醫術極好大夫,一會兒,我寫封信給你帶著,你去莫國的昭陽城尋他,讓他給你醫治一下罷,就算,不能完全恢復你的樣貌,能讓你不再如現在這般的遭罪,也是好的。”
納蘭雪輕輕的搖了搖頭,表示自己并不會覺得害怕,然后,輕嘆了口氣,吩咐燕娘去給自己取文房四寶過來,“瞧你臉上的這傷,該不是陳年舊傷,至多……也就是近一兩年,才造成的……別怪我多嘴,問你這么一句,你的這傷……是不是為了去火海里救江越,才……”
一邊說著,納蘭雪的神色便是黯淡了下來,面前的這人,以江越的棋友自居,也就是說,他們的棋藝,至少,也該是能夠分庭抗禮的才是,換句話說,若,江越活著,在棋藝方面,同自己……這般看來,江越是千葉前世的猜測,是真真的準了,不可能再存在什么轉寰的余地了!
她的千葉,在這一世里,真的是,已經死了!
“有些事情,太過執著或輕信,未必就是什么好事。”
見納蘭雪又露出了悲傷的神色,江越只覺得心中一痛,忙出言,打斷了她的思考,轉移了話題,“雪兒,知秋且問你一句,若你的心儀之人,因一些特殊的因由,而毀了容貌,你會因為他變得丑陋,而其他于不顧么?”
“不會。”
納蘭雪答得毫不猶豫,如果,現在能讓江越活過來,別說只是讓他變得跟眼前的這個十知秋般的面目受損,就是,就是讓他成了連身體都殘疾了的廢人,她也一樣,會欣喜不已,滿心感激的,照顧他一輩子,直到,終老!
“那不就是了么?”
聽納蘭雪應得痛快,江越只覺得,自己的心情更是好了起來,一邊給自己重新戴上了銀制面具,一邊笑著跟她說道,“愿與我相守,能與我相知的人,自不會介意我長相丑陋,反之。那人如何態度,又與我何干?”
“知秋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是說,讓我認識的那位大夫給你醫治一下。該是可以讓你的傷口愈合的,樣貌如何,你大可不必在意,但舒適與否,卻是與你相關的,不是么?”
知江越是誤會了自己的意思,納蘭雪不禁勾唇淺笑,一邊低頭,收拾棋盤的黑白雙子。一邊跟他解釋道,“我見過人受火燒之傷,其痛,非常人可耐,若不得良醫,便是愈合,也是畏熱怕冷的很,汗漬一出,就似創口撒鹽。寒風微至,便又干痛欲裂……你的這傷,是因江越而起……你當我是拿你做朋友也好,當是我想要替他還債也罷。總之……”
“我不怕痛,卻怕自己不痛了,會忘了仇恨。”
江越笑著答應了一句。微微抬頭,令人不易察覺的。看向了司馬殤暫居的屋宅方向,那個卑鄙的混蛋。用無恥手段,騙他的心愛之人下嫁……既然,他那么喜歡自編自演遭人行刺,幾欲沒命,那,他就多多的成全他幾回,讓他多多的享受其中好了!
斷胳膊?斷腿?還是斷脖子?好像,都是不錯的樂子呢!
說著話兒的工夫,納蘭雪已經收拾好了棋盤上的黑白雙子,將棋籃的蓋子蓋上,轉身,交給了站在她身后的燕娘,吩咐她拿去好好兒的洗了,晾干后再入柜中保藏。
這兩盒棋子,雖不是江越親手贈她,卻也是他生前摯愛之物,她得在手里,一直當寶貝般得小心使用,尋常里,與燕娘對弈,都不會拿出來……今日,若非這“十知秋”是江越舊友,她也是斷不舍得用的!
吩咐好燕娘,回頭,恰恰好,納蘭雪就瞧見了江越的目光指處,是朝著汲水城的方向,微微一愣,朱唇輕抿,本能的,又因想起了孤獨沉寂在汲水城外的,那座江越的墳冢來,紅了眼圈,“白獨羽已經死了,意國也已經亡了,你這般執著,跟自己過不去,又是何必呢?他……在天上見了你這樣,也是要內疚的……”
“若知秋告訴你,知秋一并失了的,還有與自己此生摯愛相守的時光,你還會覺得,知秋是執著執拗么?”
看納蘭雪的反應,江越便是明白,她又誤會了,也不說破,只換了一種口氣,笑著回了她一句,他沒有說謊,的的確,不能算是說謊,只是,他們所說的,不是同一件事罷了,“唯有現在這樣,才能讓我時時記得……有朝一日,我是要把那我所愛的人,從旁人手里搶回來的,才能……”
人各所想,自然,都是依著自己的那一條路子,延續下去的,一旦確定,便是極難改變,此時,聽江越這般說話,納蘭雪便是本能的在心里編了一個橋段出來……他是因了那場大火,毀壞了容顏的同時,又讓所愛之人以為,他是已經亡故,而委身她人了,待他保命生還,想要告知,已來不及……
“如今,那女子,知你還是活著的么?”
納蘭雪深吸口氣,佯裝無意的跟江越問了一句,心下里,卻是想著,待他離開了之后,要使景麒去打聽一番那女子的下落和處境,如果能來得及,便做一回惡人,拆了一樁無情無愛的婚姻,再當一次好人,撮合他倆這對有情人,終成眷屬。
“若知曉,又怎會以未亡人身份葬我,再以不貞之名,被迫擇了個無恥之徒,許下婚配!”
說這話的時候,江越本能的,就有些咬牙切齒了起來,對司馬殤的恨意,噴薄而出,只恨不能,下一刻,就卡住了他的頸子,將他掐死當場才好。
“我若是你,莫說她才只是與人有了婚配,便是,她已嫁作人婦,也同樣,照搶不誤。”
感覺到了江越周身散發出來的戾氣,納蘭雪本能的便是覺得,對他有些似曾相識了起來,曾幾何時,也有人這般的與她對面而坐,告訴自己,他的絕望,只是,那人……如今已死,只是……那人彼時跟自己說的,是未能與自己一較高下的不甘!
“知秋也是這般想的,雪兒跟知秋,真是英雄所見略同。”
江越的戾氣來的快,去的也快,尤其是。聽了納蘭雪說,“可以搶”這一句。頓時便覺得,她真真是可愛到了極點!
若非此時身份還需要隱瞞。他定然,要撲向她去,好好的抱一抱她才好!
“這叫土匪還差不多!英雄?你覺得,咱倆誰是那種不識時務,不撞南墻不回頭的愚忠倔強之人?”
在納蘭雪的概念里,英雄都該是仁義道德滿口,最后被人害得死無葬身之地的人,所以,心下里。言語里,可以說是,半點兒都不推崇敬仰的。
微微抬頭,見江越身上的戾氣已經消了,心情也好了不少,便笑著,納蘭雪便笑著又說了一句俏皮話兒來逗他,“知秋閑來無事的時候,不妨去翻一番史書典籍。瞧瞧里面的那些個英雄,哪個是得了好死的?俗話說得好,好人不長壽,禍害害萬年。我尋思著,我這樣一個怕死的人,好人是當不成了。不若,就當個壞到了徹底的人。也一樣能不耽誤留名青史的,不是么?”
“你是壞人?那這世上。怕就再也沒了好人了!”
聽納蘭雪自稱“壞人”,江越便忍不住笑了出來,扭頭,看向門外大街上,還在瞧著他們兩人說笑的百姓,故意的,問了一句,“大家覺得,她,納蘭雪,是個壞人么?”
“郡主怎么可能會是壞人!盡瞎說!”
“對!對!若郡主都算是壞人,這世上,就沒了好人了!”
“誰敢說郡主是壞人?那真是找打了!”
“郡主是全天下,最最好的人!”
“那本兒書上,敢給郡主寫上去惡名,瞧咱們去把那寫書的人,給亂棍打死了去!”
“你啊,真不愧是跟江越關系交好的,連說話做事,都這般的,一個品性!”
瞪了江越一眼,納蘭雪便無奈的站起了身來,移步,走去了店鋪的門口,沖著群情亢奮的百姓們,輕輕的揮了揮手,示意他們不要激動,“城雖已建好,但,終究還是新城,大家的家中物件擺設,該是也還缺著的罷?今日開城之禮,咱們先不做工,都各自歸家去,好好兒休息一番,待明日,咱們再繼續做事,積攢修建水壩的材料,給大家換些物件和儲備的糧食,還有,待明春時候,播種所需的種子,可好?”
數日相處,如今的及笄城里,就沒有一個百姓,是不感念和敬仰納蘭雪的,此時,聽了她說話,哪還有不從的道理?
紛紛拱手,跟她拜別之后,就攜妻帶子的,各回各家。
“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門,若非性情相合,又怎么可能,會成為摯友?”
看著納蘭雪的背影,江越不禁有些失神,雨城一見,到現在,也才不過是幾個月的工夫,她,又瘦了不少,眼瞧著,就要成了皮包骨頭了,“就像雪兒跟知秋,若非都是狡猾之輩,又如何能,在這方寸之間,斗得山崩地裂,風起云涌?”
“還好只是風起云涌,你若要說,是暗無天日,那咱倆還不都成了妖精了?”
性子相合的人,一次見面,就能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納蘭雪這尋常里,幾不與陌生人開玩笑的,此時,面對江越,也只覺得,放松的很,“眼見著,就該要到晌午用膳的時候了,你喜歡吃什么?有沒有什么忌口的?我讓我家燕娘親自下廚去,她的手藝,可是比皇宮里的御廚,還要好上百倍的!”
“這些時日,燕娘也該是累壞了。”
納蘭雪話音剛剛落下,便聽到尚扶蘇的聲音,自臺階那邊兒傳了過來,扭頭望去,便見著他,自樓梯出,穩穩當當的,緩步走上了二樓來,“我帶了御廚來,讓他們做點兒吃的,咱們將就一下,如何?”
“你這皇帝,可真是夠忙的,我們這一局棋都下完了,你才來!”
對尚扶蘇,納蘭雪只當是朋友,心無執念,自然,也就不會覺得,是有什么需要避諱的,笑著嗔了他一句,便起了身,從旁邊拖了一張凳子過來,給他使用,“有沒有給我帶蜂蜜過來?上回,你的那侍衛頭領休假了,遣了個笨蛋過來,蜂蜜的壇子沒有封好,等來了這里,一整壇子,就剩了個底兒,我都兩天沒有蜂蜜吃了!”
“帶了。帶了,都帶了。你的蜂蜜,你的栗子糕。你的糖酥點心……你這饞貓兒,真真是離了甜食,就活不了了!”
尚扶蘇嘴上說著抱怨,看向納蘭雪的目光里,卻滿是寵溺,“你吃這般多的糖,不怕牙壞掉,還沒變成老太婆,就一顆牙齒都不剩了么?!”
“掉就掉唄!沒了牙齒。正好兒省了讓燕娘每天念叨我,看著我,一天三回的逼著我拿鹽水漱口!”
聽尚扶蘇說,自己的零嘴兒就在門外,納蘭雪哪里還忍得住饞?她可以不吃飯,不睡覺,甚至是天熱,也能忍耐,唯獨。這沒有甜食可吃一項,是半天都不能忍!
之前時候,送蜂蜜來的侍衛,給她把蜂蜜灑得只剩了一個壇子底兒……那可是。連同燕娘在內的,所有人,第一回。見著她真真的大發雷霆!燕娘清楚的記得,當時。納蘭雪氣得連桌子都掀了,指著那嚇得臉色慘白的侍衛。一頓跺腳大罵,連她,都不敢上前去勸!
不過,好在……納蘭雪的生氣,就只有那么一陣兒……就在那侍衛嚇得,以為自己這回一準兒是死定了的時候,她罵夠了,舒服了,拍了拍胸口,丟了那侍衛一句,下回再敢灑了,瞧我讓尚扶蘇罰扣你一年的銀俸的……然后,就自顧自的走了……沒錯,就是走了……罰都沒罰一下兒那個侍衛,就沒事兒人般得,走了!
“早知你喜歡吃甜食,我就該把我家廚子帶來,他出身原泗水國御廚世家,做得一手好點心,尤其是一道芙蓉糕,最最是令人叫絕。”
瞧見了尚扶蘇看向納蘭雪的眼神兒,江越的心里,不禁警哨長鳴了起來,他家這可惡的小女人,就算的的確是美得跟花兒一樣,也不用招惹這許多的討厭蜜蜂來罷?一個矯情的司馬玉,一個陰險的司馬殤,如今……竟又冒出來了這么一個比那兩個家伙都難對付的,會討喜,善應對的尚扶蘇……這可讓他在千里之外,如何能放心的下?!
要不……索性就把她給擄回去,跟她如實坦白了,其實,自己沒死的這事兒?
不行,不行,若當真這么做了,她不就得跟自己一起冒起兵失敗的風險了么?
還有,山里面,那么的艱苦,怎么可能跟現在般得,滿足的了她,每天都有甜食吃的愿望?!
算了,再忍忍,大不了……他再遣一個人過來,跟風斷一起,拍蒼蠅,打蚊子,消滅這些糾纏他家小女人的害蟲們!
芙蓉糕是一種很常見的甜食,尋常人家,手藝一般的婦人,也能做得美味,并不是什么稀罕東西,但……聽江越的這意思,他家里的那個廚子,是極拿手這個的……極拿手,做的極好的芙蓉糕,會跟尋常的芙蓉糕不一樣么?
這種問題,對旁人來說,完全都不可能是問題,但,對納蘭雪這沒了甜食就活不了,有了好吃的甜食就小過年兒的人來說,可就是大問題了!
“芙蓉糕?這我吃過!以前時候,燕娘常做給我吃的!但……”
納蘭雪的注意力,毫無疑問的,一下子,就被江越的這句話給吸引了過去,眸光閃閃,就差張口跟他求,讓他立刻遣人回去,把這個廚子接來,給她做了嘗一嘗了!
“時儀,寫信回去,讓思樂帶上工具,騎快馬,火速過來。”
本來就打算要再添一個人在納蘭雪的身邊兒,得了這個機會,江越哪還會不好好把握?扭頭,沖著跟在他身后的時儀吩咐了一句,便又轉回身來,看向了納蘭雪,“現在,我這個樣子,也吃不了甜食,留他在那里,也是浪費,不若,就借給你用罷!待以后,我的情況好些了,能吃甜食了,你再把他還我,當然,到時候,你的奶娘,也就該能把他拿手兒的各種甜食的做法,都學個差不多了!他的銀俸,我已經提早付過了十年的,你只管放心使用就好,就當是,我回請你今兒請我吃飯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