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者也是被教育者,話一出口夏瑤就后悔了。
暗想人家是千里迢迢從特區趕來的志愿者,自己作為半個主人卻說這樣的話,像做錯事似地偷看了章程一眼,又說道:“其實也沒什么好抱怨的,盧家灣雖然偏僻點,但鄉親們很熱情,孩子們很可愛也很懂事,還有這所條件和設施比鎮里都好的希望小學,想想第一批來支教的人,想想盧校長和呂老師他們,我應該知足,也很知足。”
話雖然這么說,語氣里還是透著那么一絲無奈。
這兩屆大學生的分配情況都不那么理想,涉及政治,誰對誰錯,誰被殃及池魚,誰也說不清楚。章程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明知故問道:“第一批來支教的人?”
夏瑤微微點了下頭,輕聲解釋道:“都是我們東山老鄉,三十多人帶著家屬小孩一起來的,三年前交通沒現在這么好,坐幾天幾夜火車,經過近一個星期艱難跋涉,剛到縣城的當天晚上就遇到冰雹和暴雨,山洪引發泥石流,沖進他們臨時歇腳的木板房,還沒來得及打開的行李全部泡了湯。
家屬和孩子們抱頭痛哭,好在縣領導帶領群眾及時趕到了學校,和他們一起手挖肩挑,用了整整一個星期,才把校園里積下的一尺多厚泥漿清理掉。我是到了之后才知道的,在老家作動員時他們誰也提過。”
兩縣政府簽訂的是“木材換人才”協議,但對于她們這些普普通通的老師而言就是支援山區教育,一來就是三年,三年后誰也不可能扛一根木頭回去。
想想自己只知道賺錢,只知道怎么才能把NB電氣發展成CE和東門子那樣的國際巨頭,再想到下午那些天真無邪的孩子,章程由衷地說:“夏老師,你和你的老鄉們都很了不起。”
“什么呀?”
夏瑤俏臉一紅,低頭道:“我好歹也算公辦教師,拿國家工資,盧校長和呂老師他們才真正了不起,一年工資不到300元,根本無法維持一家人溫飽,他們要教課,還要忙家里的農活兒,只為讓孩子們受到最基礎的教育。”
貧困山區的孩子沒有經濟基礎、沒有家庭背景,要想出人頭地、要想改變命運,唯一的途徑就是努力學習,努力拼搏,用知識改變原本的生活面貌,用知識改變今后的人生。
盧校長任勞任怨,幾十年如一日為孩子撐起一片希望天空的事,章程早就從NB慈善基金會聽說過,所以才選擇來十所希望小學中最邊遠、最艱苦的盧家灣。
“他們的確很了不起,”章程一邊起身收拾碗筷,一邊意味深長地說:“夏老師,我相信好人會有好報,你是好人,你也一定會有好報。”
夏瑤笑了笑,沒有再吱聲。
盧家灣很小,人言可畏,章程不想給她帶來太多麻煩,洗完碗筷,擰上兩瓶開水,早早回宿舍睡了。
“我們亞洲,山是高昂的頭。我們亞洲,河象熱血流。我們亞洲,樹都根連根。我們亞洲,云也手握手!莽原纏玉帶,田野織彩綢,亞洲風乍起,亞洲雄風震天吼……啦啦啦啦亞洲雄風震天吼!”
第二天一早,村口大喇叭里就響起這段時間最為流行的《亞洲雄風》。
新的地方,新的一天,新的開始,章程不想給大家留下懶惰的印象,早早起床洗漱。當他再次走進食堂時,夏瑤正在做早飯。
“夏老師早,需要我幫忙嗎?”
見他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灰頭土臉的,夏瑤感覺很不好意思,臉上一閃即逝驚羞的表情,撣了撣身上的灰塵,一邊往爐灶里添柴火,一邊搖頭道:“不用了,馬上就好,再說一看你就知道沒干過這些活,只會越幫越忙。”
吃過苦不等于會做飯,章程赫然發現自己的確幫不上什么忙,不無尷尬地問:“香港義工來也是你給他們做飯?”
“不用我給她們做,學校有專人做飯,只是這兩天農忙,人家實在抽不出時間。反正就早晚兩頓,我能應付過去。”
“中午呢?”
“中午孩子們一起做,”夏瑤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抬頭笑道:“章老師,今天沾你光了,孩子們可以大飽一下口福。”
章程糊涂了,一臉疑惑地問:“沾我什么光,我什么都沒帶。”
夏瑤撲哧一笑道:“你不是交了500塊伙食費嗎,一個月哪用得著這么多,前幾次香港義工來也一樣,盧校長把你們交的伙食費全拿來改善孩子們的生活,今天不知道又要買誰家的豬,如果你們再來勤一點,村里人過年別想再吃到肉。”
“夏老師好,章老師好!”
正說著,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孩子跑進來,恭恭敬敬地給二人問一聲好,隨即從碎布縫制的書包里翻出一小袋米,小心翼翼地倒入米缸,生怕漏掉哪怕一粒。章程還沒來得及問這到底怎么回事,又有一個小孩跑了進來,跟剛跑出去的那個小孩一樣,也往米缸里倒了一小袋米。
“沒什么好奇怪的。”
夏瑤一邊給他盛稀飯,一邊解釋道:“以前帶冷飯,現在改帶米,油鹽醬醋和菜錢基金會出。路遠,孩子們一下子背不動,所以每天帶點。這段時間天氣不好,不然他們還會在路上撿些柴火。”
章程微微點了下頭,正端起稀飯碗,耳邊就傳來朗朗的讀書聲。
稀飯煮得很多,顯然是為家里農忙,根本顧不上做飯的盧校長、呂老師他們準備的,正如他所預料的一樣,五位樸實的民辦教師相繼來到食堂,給夏瑤道了一聲謝,跟章程客套了幾句,便端起稀飯呼啦啦的喝。
喝完稀飯,盧校長終于開口道:“章老師,你打算教什么,音樂還是體育,大家伙都在這兒,我好對課程進行下安排。”
“是啊,別不好意思說,”一個戴眼鏡的老師笑道:“你從是特區來的,比我們有文化,又見過大世面,肯定教得比我們好。”
“我打算教自然。”
自然課學校根本就沒上過,不僅盧家灣希望小學不重視,全縣小學幾乎都不重視,盧校長倍感意外,將信將疑地問:“自然?”
看著他們面面相窺的樣子,章程不得不確認道:“是的,我就會教自然。”
反正就一個月,盧校長權衡了一番,同意道:“那就自然吧,小夏,你回頭把課程表改一下,把自然課排進去。”
教什么不好,偏偏要教自然,夏瑤掩嘴輕笑道:“好的,我這就去排。”
小學自然課講的都是些最基本的自然常識,但涉及面很廣,天文、地理、物理、化學、生物等知識無所不包,同時也是中學地理、化學、生物的基礎。
章老師不僅要教自然,還帶來了教自然的設備。當他打開呂老師昨天背了一下午的大包,眾人這才意識到他是有備而來。
“這些照相機要多少錢啊?”
“章老師,這是干什么用的?”
“蔡司老相機,皮腔伸縮鏡頭,老古董了,不值幾個錢。”
章程指著滿桌子的照相設備,不無得意地介紹道:“這是放大機,這是顯影罐、顯影粉、定影粉……這是暗袋,這些是相紙,也就是說我可以教孩子們攝影,并手把手教他們如何沖洗膠卷,洗印黑白照片。”
照相機帶來六部,樂凱黑白膠卷帶來幾百個,還有一臺放大機,哪里是什么義工,簡直來開照相館的,盧校長被搞得啼笑皆非,忍不住問:“章老師,你真打算教孩子們照相?”
“興趣是最好的老師,拍照片和洗照片孩子們一定會喜歡,而拍照片和洗印照片又涉及到物理和化學,只要用正確的方式去引導,我相信能夠通過拍照片和洗照片培養他們對科學的興趣。”
章程又從自己背的那個包里取出兩臺蔡司顯微鏡,一邊小心翼翼地擦拭著鏡頭,一邊接著道:“這些都是NB實驗室工程師們的捐贈,我個人就一部蔡司老相機,現在正式移交給學校,如果有興趣我可以教你們怎么使用,包括拍照片和洗照片。”
迄今為止,拍照片對盧灣村而言仍然是件新鮮事。
除了走幾小時山路去鎮里拍之外,就每年春天油菜花開的時候照相館來人拍一次,一張好幾塊錢,一般人真舍不得拍。成千上萬元的器材說送就送,盧校長驚呆了,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接受這筆特殊的捐贈。
有什么能比把孩子們的笑容記錄下來更有意義,想到自己過兩年就要回東山,夏瑤脫口而出道:“章老師,我想跟你學拍照片和洗照片。”
“沒問題,其實很簡單的,一學就會。”
呂老師撫摸著相機,自言自語地說:“我也要學一學,就算將來不教書,還能有一技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