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點，華燈初上，臨海大酒店前車水馬龍。
“劉總，我們恭候多時了。”
這里是特區第一家五星級大酒店，后世曾風靡一時，收視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九的電視劇《公關小姐》據說就是在這里拍攝的。章程剛和錢博士鉆出轎車，就看見兩個西裝革履的香港老板，站在大廳外跟正停車的姐夫打招呼。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人一旦到了一個新地方，就喜歡跟來自同一個地方的人抱團，形成一個圈子。圈子的作用很大，圈內成員可以互相幫助、互通有無。甚至能抱團發出自己的聲音，在一定程度上維護自己的利益。
作為港資企業，NB電氣當然不能免俗。
資金周轉、人脈關系、交通工具……從提交投資申請到現在，這些在啰湖區和龍口工業區投資的香港朋友沒少幫忙。所以華興電子公司程總的邀請，劉思偉不能不到。
人改變環境，環境同樣能改變人。
劉思偉再也不是之前那個生性木訥、不善言辭的會計師，抬起胳膊很是瀟灑的應了聲，夾著大哥大手包笑容滿面的迎上去：“程總，桂總，讓您二位久等了。我們先說好，今天無論如何都要讓我買單。”
“不就是買個單嘛，誰買都一個樣。”程總握著劉思偉的手，目光卻好奇地轉移到后面的章程身上。
“錢博士就不用介紹了，這位是內弟章程，今后還要請二位多多關照。”
章程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說道：“程總好，桂總好，我姐夫常在我面前提起您二位。”
程總和桂總都是從鴨寮街出來的，十幾歲開始售賣電池、接駁線、各種插頭、電路板零件等電子元件，慢慢發展成組裝收音機、錄音機乃至電視機，后來見香港制造業開始走下坡路，便轉移到剛改革開放的內地投資。
或許是從同時給他們這幾家電子廠提供技術服務的錢博士哪里聽說過什么，或許是章程跟他們剛出道時一樣年輕，程總毫無架子的伸出右手，一臉恍然大悟地道：“你就是章太太的弟弟章程，聞名不如見面，果然年少有為。”
大腹便便的桂總也感嘆道：“真是長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啊！”
陳思偉一邊招呼眾人進去，一邊笑道：“程總，桂總，您二位過譽了，內弟年輕不懂事，今后還要靠您們這些長輩提攜。”
不愧為十大傳統美食之鄉，天上飛的，水里游的，地上爬的，擺了滿滿一桌子。推杯換盞，觥籌交錯，讓章程不禁回想起后世那沒完沒了的應酬。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程總放下酒杯，似笑非笑地問：“劉總，聽說貴公司剛定了一批德國注塑機？”
“有這么回事，”生怕他倆介紹別家，劉思偉又補充道：“定金已經打過去了，正在辦入關手續，不出意外下月底應該能到貨。”
“雄心勃勃啊，什么都上最好的。”
程總跟桂總對視了一眼，接著道：“陳總，今天請你來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問問你們的產能到底有多大，能不能在確保面板生產的同時，幫我們加工一些計算器和錄音機殼體，省得我們再上新設備。”
工廠還沒蓋起來，就有代工業務，這是好事！
盡管如此，劉思偉還是不想一口答應，回頭笑問道：“三弟，你看呢？”
章程權衡了一番，笑道：“程總、桂總，這是您二位對我們的照顧，不答應那是不識好歹。何況我們的產品正在打市場階段，投產后肯定開工不足。但設備需要調試，工人也需要一個熟練的過程，剛開始肯定達不到設計產能，所以我們又想答應，又怕耽誤您二位的事，真有些為難啊。”
一口答應那是對自己的事業沒信心，斷然拒絕就不是一個成功的商人。
章程的回答恰到好處，程總不禁另眼相待，想了想之后笑道：“小伙子，在商言商，沒什么好為難的。開工不足，就幫我們代工一部分。如果你們自己的產品供不應求，那我們再想其他辦法。”
“這怎么好意思呢！”
“給誰做不是做？你姐夫都說了讓我們提攜你嘛。”
“謝謝，真是太感謝了，程總、桂總，我敬您二位一杯。”
這兩位無疑是中國電子產業最早的開拓者，現在生產磁帶錄音機、收音機、計算器、電子鐘，銷往中國內地和全球，生意非常好做。將來或許還會生產游戲機、MP3、MP4、車載電子等產品，在電子市場呼風喚雨，跟臺灣公司爭風吃醋。
可惜他們沒有像臺灣那樣成熟的產業鏈，也沒有不斷升級換代的危機意識，只要國內的山寨廠一崛起，只要能把幾乎所有功能都集成進去的大殺器——手機面世，那他們就會像香港老家曾經的光環“亞洲四小龍”一樣成為歷史。
臺積電去年才上馬，其實……其實他們現在還有機會，想到中國未來每年進口芯片所花的錢比進口石油還要多，章程忍不住問：“程總、桂總，您二位有沒有想過開發一些更先進的產品，把事業做得更大一些？”
程總有些驚訝，放下筷子饒有興趣地問：“小伙子，你是指哪方面的產品？”
“芯片！”
不等他倆開口，錢博士便連連搖頭道：“那個投資太大，又不像臺灣有政府支持，香港以前有三家，現在就剩一家還半死不活。”
他說得也有一番道理，芯片產業投資大、周期長，技術和設備需要不斷升級，一旦產品沒有價格優勢，數以億計的投資就會打水漂，不過也從另一個側反應了他們的短視。
章程沒有再開口。
錢博士是名副其實的高精尖人才，拿幾家工資，到哪兒都受歡迎。一吃完飯就被程總請去唱歌，回來的路上就章程和劉思偉二人。
強電弱電，弱電強電，就像魚和熊掌一樣不可兼得。
然而這兩者的聯系又是那么緊密，想在強電上有所造詣，根本離不開弱電的支持，比如電網監控、電網通訊、電網調度自動化……
迎著車窗外涌進來的陣陣海風，章程感慨萬千，想了想之后回頭道：“姐夫，你明天幫我打聽一下，那兩家倒閉的芯片工廠叫什么，技術人員和設備還在不在。”
“三弟，有多大本錢做多大生意，你可別犯糊涂啊！”劉思偉嚇了一跳，連忙把車停到路邊。
“姐夫，你盡管放心，我不會干那種自不量力的事。之所以請你幫我打聽，只是想做點技術儲備，看能不能把那些技術人員尤其工程師招過來，畢竟我們遲早要上傳感器、變頻器等工控產品。至于那些過時的設備就算了，如果他們真當廢品賣，或許可以買回來研究研究。”
“好吧，我打聽打聽。”
有代辦空白特區通行證的暴利源源不斷輸血，養幾個人還是沒問題的，而公司也的確需要工程師，劉思偉這才松下口氣。
令他啼笑皆非的是，章程居然又說道：“不過今晚這頓飯倒是提醒了我，既然程總和桂總他們拼拼湊湊就能做這么大，我們有廠房、有技術，還有注塑設備，一樣可以進口些元器件回來組裝組裝。”
“特區的電子廠沒一百家也有八十家，少我們一個不少，多我們一個不多，關鍵是組裝什么，組裝出去又賣給誰？”
章程沉思了片刻，抬頭笑道：“收音機和錄音機、計算器都可以搞，做漂亮點，以設計取勝，拼湊出點花樣。反正現階段國內的面板市場很小，就用這些小電器填補百分之三十的內銷份額。”
對公司未來的規劃，章程的態度一直很明確，從未想過做那些沒技術含量的東西，更舍不得砸自己的招牌。
劉思偉糊涂了，一臉疑惑地問：“跟姐夫說實話，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章程深吸一口氣，坦誠相告道：“我想趕在正式投產前，一勞永逸的解決內部問題，省得將來積重難返，想解決都解決不了。”
“什么意思？”
“姐夫，創業艱難，守業更難！你閱歷比我廣，應該清楚家族企業很難做大做強。為了公司的未來，家族成員可以持股，但家族成員不能像現在這樣全都參與管理。所以我想準備一筆資金，注冊一個品牌，留一個車間，組建一個電子部。研發中心提供技術支持，業務上分開運營，財務上獨立核算，專門生產小電器。”
劉思偉這才恍然大悟，連連點頭道：“對，你說得對，公司政治不能要，應該把管理職位讓給那些更有能力的人。一分為二，各管各的，互不干擾，相互之間還能形成競爭。”
“我就是這么想的，以后老家來人也都安排到電子部。有我們看著，就算亂也亂不到哪兒去。”
回到工地已是深夜，大舅和二舅累了一天，正在屋里呼呼酣睡，其他人則擠在二建公司為他們剛蓋的臨時房里看電視。
“大家都在呢。”
章程跟劉思偉對視了一眼，笑容滿面的大聲道：“今天跟姐夫一起去吃了頓飯，這頓飯真沒白吃，讓我發現一條新財路……這就相當于一塊牌子兩套班子，就相當于開了兩家公司！一個出口，一個內銷，都非常有前途，大家伙說說，到底能不能干？”
“這么好的事，當然能干啦！”
“依我看生產收音機和錄音機要比開關插座有前途，因為根本不愁銷嘛。”
“好是好，就怕忙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