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什么?
這是學子們的第一反應,憑什么同樣是做了半個時辰的俯臥撐,大家都是五個學分,這個不男不女的妖怪就能得到十個?木西京一向沉穩冷靜,此刻也覺大是不平,不只是他在憤憤望著白棟,就連趙姬都是胸口起伏不定,盯著白棟討要說法。
“我聽到你們在做俯臥撐的時候,每每有人快要堅持不住了,身旁人就會相互鼓勵......這很好,可是為什么沒有人鼓勵過玉奴一次?為什么他在好意鼓勵身邊人時,你們卻像是躲避災難和疾病一樣地躲避著他?”
白棟指了指玉奴易貳叁所在的位置,學子們彼此距離不過一尺,可到了他這里,距離他最近的‘同學’也有三尺開外;這種距離在平時不算什么,可在百多人并肩同做俯臥撐的時候,就顯得十分扎眼,有一種說不出的孤立感。
玉奴抬頭看看白棟,眼圈一紅,白棟立即罵道:“大男人紅什么眼睛,你是最優秀的一個,該哭的是他們才對,你懂不懂?”
“我......我不是......”
玉奴珠淚盈盈,比梨花還會帶雨呢,白棟對準他的屁股狠狠一腳:“我說你是,你就是!”
“書院里沒有絕對的公平,可公平自在人心。白夫子、白院長,玉奴不是最優秀的,我才是,所以我不服!”
木西京緩緩站起身來,眼睛眨也不眨地平視著白棟:“半個時辰,我做了一千零三十七個俯臥撐。他才做了不到八百個。雖然也很不錯。卻還是遠遠比不上我,如果他可以破例得到十個學分,那我又該如何?二十個還是三十個?”
學分不僅僅可以用來換取精舍入住、折抵畢業學分,如果數量夠多,還可請求先生們為自己做事,比如請求公輸先生做一輛精巧的馬車,與顏老夫子一對一討論春秋,甚至是去白家莊吃一頓‘院長家筵’。一想到可以有深入白家的機會。木西京就會變得無比興奮,報仇!只要能夠身入白家,他有信心用草原上無解的毒藥弄死白家的所有族人,白家莊這個老秦的神話將會變成老秦的悲劇。
“不錯,我也不服!一個不男不女......”
“住口!”
白棟狠狠瞪了這名口不擇言的士子一眼,對聶諸點點頭:“將這個隨意侮辱‘同學’的人扔出去,派人送他回家,書院除名。他的空額會由書院選擇品學兼備的學子補充。”
“院長,白夫子,我沒有說錯。玉奴本來就是......不要趕我走,算我錯了還不行麼?我向玉奴道歉。給我一次機會!”
“扔出去!”
望著這名士子被老軍帶出山谷,白棟轉頭看了木西京一眼:“你能賺到左庶長的一百金,說明你是個聰明人。像你這樣的聰明人,怎么也會說出如此愚蠢的話來?木京,你的考試成績很優秀,經歷很傳奇,身體很強健,如果我沒有猜錯,已經有很多‘同學’對你心折,他們會欽佩你、站在你的身旁,是也不是?”
“像你這樣的人,‘同學們’鼓勵你、羨慕你,甚至是眾星捧月一般地圍繞著你,讓你得到很多來自集體的力量,加上你本身不俗的身體資質,半個時辰做一千個俯臥撐很值得驕傲麼?我看還遠遠不夠!易貳叁天生就有體病,生來就被父母拋棄,成長后再被無數人鄙夷,沒有人會多看他一眼、沒有人愿意做他的朋友、甚至每個人都要遠離他,他是如此孤單無助,身體也不比你強壯,卻能在半個時辰內做下八百多個俯臥撐,難道不值得驕傲?木京,你富可敵國、他卻身無長物,你在享受著掌聲和鼓勵,他卻在承受著嘲笑和諷刺,你與他相比,公平麼?這才是最大的不公平!你們......”
白棟指了指在場的所有人,甚至包括剛剛被灌了藥湯醒來的草兒和無顓:“你們與他相比,公平麼!現在大聲告訴我,易貳叁是否應該得到十個學分?還有沒有人會反對!”
“多謝先生教我!易貳叁應得十個學分,木京第一個支持!”
木西京深深看了白棟一眼。不知為何,他心中竟然有了些微觸動;在草原上,像玉奴這樣的人是永遠無法成為戰士的,甚至就連成為一名奴隸的資格都沒有,最多成為貴族的玩物,一旦過了青春少艾之年,就要被拋棄,晚景凄厲,就連最卑微的女奴都不會看得起他。可這位大名鼎鼎的白子、白院長,卻在溫暖、鼓勵著這個卑微的人......
以白棟的身份地位,需要借用玉奴這樣的人來演戲麼?如果不是演戲,他究竟是個什么樣子的人?為什么他會如此博愛、如此寬慈?難道這不是光明天才有的胸懷麼?
“白左更,不......夫子.......我......我......”
玉奴站直了身子,忽然大哭起來。學子們從沒聽過如此響亮的哭聲,簡直就是驚天動地,玉奴似乎是要在這一刻哭出自己所有的委屈和悲苦,為自己,也為了白棟那一番力挺他的話語。
足足哭了半柱香時間,哭聲突然停止,易貳叁昂首望著白棟,目光變得清冽無比。
不知為什么,以趙姬木西京為首,所有的學子都拼命鼓起掌來,他們要把掌聲獻給白棟和玉奴易貳叁。
“好了,都給我回到帳篷里休息,明天可是個好日子......”
白棟哈哈一笑,拍拍易貳叁的肩膀,轉身走進自己的帳篷。
現在學子們總算明白那些老軍為什麼總愛用非常奇怪的目光看自己了,他們就是幸災樂禍!一個個都被跳蚤那個魔女整治慘了,現在搖身一變也成為惡魔,開始回過頭來收拾他們,真是太可惡了!
長時間的立正、俯臥撐、十里負重奔跑、在故意倒進水的泥地里爬行,還要在規定的時間內翻越沙坑、刺木網、獨木橋、兩人高的木墻......除了最后的木墻,就算是白草兒也要在規定時間內完成所有程序,才可以得到休息機會和足夠的飲食。一天操練下來,連吃飯洗澡的力氣都沒有了,就想著一頭栽在草筵上呼呼大睡,因為時間太寶貴,不到五更天他們就會被叫起來,開始另一輪非人的折磨。
這是軍訓學子還是白家死士?桑娃子都看不下去了。他主要是心疼草兒,尤其是嫉妒可以和草兒并肩在泥地中爬行的無顓。
白棟沒搭理向自己提出意見的桑娃子,他就是要用訓練后世特種兵的方法來訓練這些學子。古人輕利重離別,因為這個時代可不只是交通條件落后,生存環境也是極其惡劣的;老子神秘失蹤了,很多人都傳說他是白日飛升,可哪里就有這么容易飛升的?在白棟看來,老子離開函谷關后多半就是被流民盜匪殺死了。所以在這個時代,能夠活下來就是最大的成功。
這些學子都是書院要精心栽培的,日后可不能不明不白丟了性命,現在多流汗,日后少流血!就算是他最疼愛的妹妹也要經歷這些磨難,她日后終究是要嫁人的,多幾樣防身立命的本領有什么不好?日后就算與丈夫反目,也有本事回到家里來!
真正能夠理解白棟心意的或許只有跳蚤一個人,若是她的本事少一些,只怕早就被殺死在墨血梅林中了;所以她不會手下留情,每個落后的士子都會被她狠狠鞭打,就算是草兒的小屁股也挨了幾下,雖然每次白棟都會狠狠瞪她幾眼,示意她記得手下留情......
在這個修煉谷中,沒有諄諄學風、沒有花團文章、沒有款款溫存,有的就是老軍們的喝罵聲和跳蚤的鞭落聲;哀號哭泣在這里都沒有用,那只能證明你是個弱者,或者被淘汰、或者被恥笑,只有堅持到最后的人才會得到熱水澡和足夠的飲食,得到珍貴的學分。
學子們從抗拒到逐漸接受,從痛苦萬分到開始學會享受這種‘健康’的生活,在短短十二個日夜中,他們在不知不覺改變著,這種改變是從外到內的徹底洗禮,原本松弛的面孔開始變得更有棱角了,曾經白皙的肌膚變得黝黑健康了,曾經多夢的家伙開始像傳說中的圣人一般再不會做夢了......
這些還不是最為重要的,重要的是一種類似戰友般的感情開始彌漫在學子群中,冷冰冰的木西京居然學會了與‘同學們’一起大聲歡笑;才華高絕的趙姬現在也開始學會傾聽甘升做出的打油詩了;草兒已經很少撒嬌,她的眼中雖然還有屬于少女的柔情,更多的卻是堅定;甘升已經瘦了一圈兒,他現在可以像猴子一樣迅速爬上最高的松樹......
這就是一個錘煉鋼鐵的過程!每個人都在不知不覺中發生著變化。當跳蚤忽然停下了手中的皮鞭,轉而對學子微笑的時候,大家才發現身邊那個曾經哀號痛呼的家伙已經變成了最堅硬的巖石和銅鐵;跑到水邊看看自己的倒影,才發現物事未變,人也未變,卻是多出了一份無法言喻的精氣神。
沒有人再去嘲笑甘升這樣的胖子,更沒有人會拿玉奴的美貌開玩笑,十二個‘痛苦’的日夜,讓‘同學’情變成了兄弟情。
“這個人究竟是光明天還是黑暗惡魔,為什么我越來越看不懂他了?”
木西京站在陰影中悄悄地望著白棟,心情說不出的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