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鞅是個典型的士子模樣,頭上有冠無冕,穿一身素色深衣,衣上沒有紋繡,區別于那些貴族大夫,雙眉濃密,好像兩柄利劍斜斜指向額際,嘴唇很薄,習慣緊緊抿在一起,身材不高,步伐卻十分凝重,外面下著雨,他似乎也不著急,不緊不慢地走到門前,仔細打量笑著為他開門的白棟。
無論樣貌行止,都體現出這是一個堅定、固執、甚至是有些刻薄的人。想起太史公對衛鞅的評價,白棟微微嘆息,人無完人啊......眼前這位算是自己的老行尊老前輩了,說是祖師爺都可以。衛鞅不缺少才華和毅力,就是少了機智圓滑,老天太公平了,給了他無數優點,也給了他致命的缺點,日后被五馬分尸,何嘗不是性格決定命運的有力明證?
茶已經溫了,剛好入口,這算是白棟的小發明。老秦人喝酒喝水,卻不喝茶,只是將茶葉當做藥材或者菜來食用,后世加蔥姜、鹽、奶、膏油沖泡茶湯的‘惡習’還沒有出現,白棟認為必須從一開始就引領人們走上正確的飲茶之道,于是讓越姬去藥店買了幾斤生茶葉子,按照記憶中的程序炒制晾干,再加些應時的花瓣,熱水沖泡之后,竟然也有茶香裊裊;雖然制作工藝很粗糙,遠遠比不上后世的精品,在如今這個時代也算是很精妙特別的東西了。
“衛子請入座,嘗一嘗我特制的茶水如何?”
雖然對衛鞅的法律理念無法完全認同,卻畢竟是見到了兩千年前的同行,不覺就會親近,這種自然而發的親熱感,讓衛鞅微微一愣,只覺老秦泱泱,盡是欲謀之人,這位鬼谷弟子卻似乎與眾不同,看一眼色澤微黃的茶水,有些好奇地道:“白子真是與俗輩不同,難道這茶葉除去藥用充饑,還可做飲潤之物?”
“正是我清溪學派獨有,衛子不妨一試?”
“如此甚好。”衛鞅輕輕點頭,坐到了白棟面前。鬼谷弟子向來都自稱清溪學派的,白棟只是感覺清溪說來比鬼谷好聽些,陽光明媚清水潺潺,這意境多好?沒想到歪打正著,衛鞅最后的一絲疑慮也因此消除了。
“好茶,好茶!”
文人一生茶與酒,只是茶道走了不少歪路,茶道最盛時更是成了八寶粥,什么都敢往茶里扔,白棟這一下是直指本來,如何能不好?一口甘中帶苦、苦中透香的茶水喝下去,衛鞅只覺胸中塊磊盡去,越看白棟越順眼。
“茶道也有三回六轉,熱湯沖入碗中,茶氣氤氳,這就是勢;飲茶時先輕輕吸入口中,讓茶湯香液在舌尖上滾動,等到香氣馥郁滿口的時候,再一口吞下,直達體腹,充塞毛孔,這就是術......”
“白子好見解,那麼茶中之法呢?”
衛鞅是越來越有興致了,白棟以茶論道,談得卻是法家之學,清溪學人果然不俗。能與這樣的雅士對飲,真是人生快事,來到櫟陽后的種種不快頓時一掃而空。
“法?衛子可真會說笑啊......”
白棟笑著拿起陶碗,在手中輕輕轉動:“法由誰立,又該由誰來執掌?恐怕立法之人不同,行法之人不同,結果就會截然不同。同樣在法中,君可如標枝,也可如驕陽,國法如此,茶中蘊含之法難道就不是這個道理了?衛子以為呢?”
大談理論就是累人啊,而且不文縐縐的還不行,說大白話會被衛鞅看輕的。
白棟這一段話,其實就包含了現代法治理論中的立法、執法和君主特權與法律的平衡關系,最后一層意思衛鞅估計是聽不明白的,否則就成了思維超前兩千年的天才,前兩層意思他應該不難理解,白棟很想聽聽他的見解。至于半分河西之事,現在白棟是閉口不談,時機不到,過早談論這個問題只會誘發衛鞅的逆反心理。
“上應如驕陽。驕陽不言不動,卻會澤被萬物,掃除陰霾,這就是法之源頭。法家三派,其實源出一家,所以立法者,君上也,行法者,我輩法家之人也。”
一旦談論到學問,衛鞅頓時變得嚴肅起來,兩眼炯炯發光,直視著白棟。
“我能明白衛子的想法,君上做了不言不動的太陽,卻會繼續發光發熱,影響國人、臣子,這就是法家勢派的最終目的,以君威懾臣,使法令通行;術派則借君威,而改良吏法;法派卻是要借君威,而改良天下之法,最終以法治,取代人~治!可是衛子以為這樣真的可行麼?君上這個驕陽一日存在,何談真正的法治?我就問衛子一件事,如果君上觸犯了國法,你治還是不治呢?”
“不治......”
衛鞅漲紅了臉、梗著脖子想了半天,終于還是垂下了頭去。就是最巔峰時期的商鞅,也不敢挑戰君權,甚至連國之儲君也不敢法治,只能找個替罪羊而已......
“君上犯法不治,衛子何談法家與法治?”
白棟不是要辯倒衛鞅,而是要在他心中種下一顆種子,讓他明白一個最簡單的道理,法家所論之法,仍不過是人~治而已,既然是五十步笑百步,日后你哪里來的底氣要得罪天下人?至于現代法治中的一些先進思想,他是不會談的,也不敢談。法治的發展是離不開經濟基礎的,穿越者也不能憑空起高樓!今天對衛鞅說這些話,就是希望他在日后變法時,能夠想到今日之辯,手段溫柔一些。
“受教了,清溪弟子,果然名不虛傳。白子,鞅還想請教,上如標枝,又做何解?”
老子說太上無情,主張的其實還是‘小政府大社會’,到了莊子才提出‘上如標枝,民如野鹿’,這就更貼近自然了。莊子如今還沒出生,衛鞅自然聽不明白,可又感覺這與法家提倡的虛君理論非常貼合,他是個好學的人,忍不住就要詢問。
“上如標枝、民如野鹿,就是說一切師法自然......”
剛說了一半就看到衛鞅搖頭,這就對了,別說是他,自己也不贊成莊子這種理論。人與動物畢竟是有分別的,動物可以自然生存,那是因為它們的智慧還不足以沖破食物鏈的束縛,而人類卻可以!一旦擁有了改變世界的能力,還有誰會丟棄?當自然法則不能約束人類的時候,就會有攀比爭斗之心,自然而然的大同世界就是個夢啊。
“衛子不贊成?其實我也一樣不贊同這種理論。”白棟微笑。
“你也不贊同?那你還說得如此美妙,又是標枝,又是野鹿?”
“呵呵,所以說看似美妙的理論,卻往往會是錯誤的,我們就要小心不被其迷惑;那么我們認同的觀點,是否就一定是正確的?”
白棟笑道:“今天請衛子來,我其實就是要做成三件事,第一是要衛子知道,我們可以做朋友。第二是希望衛子明白,上如驕陽也罷、上如標枝也好,其實都是有待完善的理論、并非完美。第三才是我的最終目的,我的觀點會有錯誤,衛子的觀點難道就都是正確的麼,比如你對河西的看法?今天是清溪學派與法家學派初次會面,我們像朋友一樣和氣的辯論,如果日后我代表老秦國與衛子辯論河西歸屬,衛子能否當成一場普通的辯論?你如果輸了會不會心服,會不會去幫助秦國說服魏相?”
如果白棟直接到國宴上與衛鞅辯論也不是不可以,不過那樣一開始就代表老秦,很難做到心平氣和,很難讓衛鞅做到輸就是輸、輸了就要服氣,還要幫助秦國去說服老公叔。
如此苦心孤詣,先以學子身份出面,從衛鞅的專業領域入手,以一場毫無政治色彩的辯論開局,只是探討學問,就是為了得到衛鞅的認可。有了這個前提,再辯論河西之事,就成了純粹的觀點之爭,能夠讓他心悅誠服,真心去幫助老秦國說服公叔痤。
在越姬這里住了三天,白棟終于做到了過程的完美,接下來能不能讓結果也完美,就要看他如何說服衛鞅了。
景監就是再夠哥們兒,也要將自己私會衛鞅的事情稟告給老贏連和驪姜了吧?我賺點錢容易麼......
“好,就與白子一言為定,若你能說服鞅,鞅也不妨去說服恩相。只是鞅以為,白子怕是很難做到啊?”
“是麼?那就請衛子做足準備,以便應付我們日后的辯論吧。這一次我會代表秦國說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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