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風樓冷笑道:“你根本就不是什么國使,卻是冒充使節到我大明招搖撞騙,這倒也罷了,我大明恩澤四海,也不會和你計較,可是你竟膽大包天,辱我大明天子,你以為你掩蓋了身份,這大食又遠在千里之外,就無人查證?”
“哼,你不過是區區一個小商賈,出自大食禾般港,父親是個區區的小吏,只因做了些買賣,生了些財,卻在大食混不下去,飽受大食官吏的盤剝,不得已,購買了大船,揚帆出海,才有今日的家業,你久在泉州,受我大明的恩惠,卻是貪婪無度,冒充使節,到了如今,你還想逞口舌之快?怎么,莫非是欺我大明無人知道你的底細,是欺我大明仁厚么?”
胡祿的臉色驟變,其實他的底細一直隱藏得很好,知道的人并不多,況且他在大食的許多經歷本就語焉不詳,一般人怎么能打探得多?
他摸透了大明朝廷的心理,無非就是想要這萬國來朝的名聲而已,至于自己是否冒充,其實都不重要。他能來這里,一方面是朝中有人暗中運作,而運作的人到底是誰,胡祿并不知情,不過胡祿卻很是懂得打蛇隨棍上的道理,于是幾乎沒有猶豫,布置一番之后便立即趕來了。
而現在,被郝風樓戳穿,他心里大驚之色之余立即便意識到自己遇到了麻煩,胡祿并沒有抵賴和堅持,反而是撲通一下拜倒在地。朝朱棣磕頭道:“下臣萬死,下臣其實并不是冒充使節,只是久仰大明恩澤。愿代表大食納貢而已,雖然大食國主不曾有國書,可是大明恩澤,廣入人心,大食上下聞名久矣,此番下臣只是代表所有與大明商貿的商賈前來入貢,為的就是給陛下帶來大食的感激和臣服之心。若是天子以為下臣無禮,下臣無話可說,愿求一死謝罪而已。”
這家伙確實很懂得隨機應變。他沒有去抵賴,而是十分明智的選擇了認罪伏法,口里說什么他所代表的乃是大食人,尤其是來往于大食和大明的人。這等同于將這幫人綁在了一起。你大明若是對他從重處置,那么這批人回到大食不免要渲染大明的殘酷無情,而恰恰相反,假若大明網開一面,豈不是正好說這朱棣的肚量好?
方才還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而轉眼之間就搖頭乞尾,猶如哈巴狗一般,滿口諂媚之詞。這胡祿其實也算是個人才了。
朱棣的目光冷冷地看著胡祿,宛如刀子一樣。
至于其他藩國使節。各自吸一口涼氣,并沒有對胡祿有什么同情,只是越發對這大明敬重起來。
胡祿又是磕了個頭,道:“下臣言盡于此,如何懲處,自有天子裁決,無論天子如何處置,下臣絕無二話,即便是死,下臣也必定要告誡隨行同伴,讓他們謹記大明天恩,教他們以下臣為戒……”
“哼……”朱棣冷冷一笑,發出一聲冷哼,其實話說到這個地步,當著眾使節的面,朱棣已是不可能對這胡祿動手了,況且胡祿這樣的人,對朱棣來說,縱然使朱棣火冒三丈,可是礙于今日的場面,也絕不可能加罪。
否則,如何顯示自己的心胸寬廣,顯示自己能包容四海?可是朱棣依舊還是沒有給好臉色,更沒有惺惺作態地假意上前說什么安慰的話,而是直接袖子一甩,揚長而去。
鑾駕自然啟程,眾人紛紛尾隨,獨獨留下了胡祿,這胡祿跪在這里,起身不是,留下又不是,一時有些無措,方才朱棣雖然是拂袖便走,可是他深深地感覺到朱棣那駭人的目光,那是恨不得將他碎尸萬段的目光。
胡祿不由打了個冷顫,他突然感覺,在這暖春的金陵,竟是有幾分寒意。
天子擺駕,過大明門回到宮里,而在這朝殿里,眾臣紛紛歸位,使節們重新拜下行禮,口呼萬歲。
而這一次,他們是真誠的,并沒有虛偽,是真真切切的臣服。
緊接著禮官唱喏,調聲宛如吟詩,悠揚深遠:“禮成……”“遞請國書……”
朱棣的心情頓時顯得開朗了許多,手中撫案,爽朗而笑,今日的這一趟的召見,雖然中途遭遇波折,可是郝風樓回來,同時還帶來了大船,這是意外之喜,此番吐氣揚眉,大大地出了朱棣一口氣,這又是一喜,喜上加喜,朱棣的虎目之中竟隱隱有幾分淚光,朱棣這樣的人自是不可能泛淚,無非是今日喜出望外,情緒波動而已。
待曲終人散,滿朝文武紛紛散去,使節們亦是心滿意足的告辭而去。
朱棣留下了郝風樓。在這空曠的大殿里,朱棣背著手,長吁短嘆。
他的目光又一次的凝視著那殿中的長柱上。
“郝風樓……”
郝風樓已是疲倦不已了,聽到朱棣的召喚,自不敢怠慢,勉強打起精神道:“兒臣在。”
朱棣吁口氣道:“朕記得半年多前,朕曾指著這殿柱對你說,朕希望你做這梁柱,做了梁柱才能扶住這廣廈萬間,才能做朕的左膀右臂。哎……朕那時候對你便是這樣的期望,這天下有的是能人,可是天下賢才再多,對朕……也未必是好事,人太過聰明就未免會有自己的盤算,你看內閣那些人,哪一個不是人中龍鳳?可是……朕知道,他們有私心,朕只能讓他們做門窗,而不敢讓他們做梁柱,你不同,朕有這樣的期待,是因為你若成才,便是朕的賢才。”
朱棣不由露出微笑道:“而現如今,朕終于知道朕這期望只怕已經實現,你啊,確實沒有讓朕失望。來,你不必拘謹,坐下和朕說說話,說說交趾,講一講你的船。”
朱棣今日的心情顯然格外的好,不忘對隨侍的人交代:“去將前幾日送來的貢茶拿來。”
茶水上來,朱棣坐在御椅上,興致勃勃地喝了一口才道:“從前呢,朕喜歡吃酒,只有這燒酒入喉才覺得痛快,可是現在,朕也慢慢喝茶了,一開始吧,這茶喝得沒什么滋味,可是人是會變得,而如今,朕倒是喜歡吃茶。郝風樓,你明白么?朕變了,有些時候,朕看著自己贅肉橫生,便知道朕再不是那個騎在馬上的燕王,朕已經是天子,無論朕喜歡不喜歡,都必須去改變。”
“可是你沒有變,你還是那個郝風樓,至少在朕眼里,你沒有變。朕將你放在交趾,心里踏實,而你也沒有教朕失望。你的功勞,朕會記住的,你平了叛、造出了船,使我大明揚眉吐氣,朕永遠不會忘記。交趾那邊有許多奏書遞來,有不少消息,朕是知道,可是朕不敢信了,這些奏書真是不敢再相信啊,可是朕信你,這交趾的事,你來和朕說。”
郝風樓微笑道:“交趾那邊,眼下還算平靜,兒臣已命人張榜安民,并且安撫了交趾的各家豪族,至少暫時不會出什么亂子。只是兒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朱棣淡淡地道:“但說無妨,你我雖非血親父子,卻也有父子之名,你在朕面前又有什么不能說,什么不敢說的?”
郝風樓深吸一口氣才道:“兒臣以為,這交趾之害在于流官,交趾建省固然沒錯,可是流官終究是外人,也難怪交趾土著不滿……”
朱棣認真地聽著郝風樓的建言,良久,頜首點頭道:“這不是小事,到時交由大臣們廷議定奪吧。朕最感興趣的就是你的船,你方才說什么鋼鐵的龍骨,這鋼鐵的龍骨有什么厲害之處?”
郝風樓抿嘴一笑道:“鋼鐵做龍骨,害處很大,比如容易被海水腐蝕,比如過于沉重。不過微臣與匠人們同心協力,倒是把這些問題一一克服,海水腐蝕的問題需要某種秘方便可煉出特殊的鋼材,可保海上行船龍骨無虞。至于這鋼鐵沉重,關鍵就在于鋼鐵的強度,眼下大明煉出來的鋼若是能承受同樣的力量,需要用料三千斤,可若是在加強剛才強度著手,那么只需一千斤的鋼材便可達到同樣的強度。這其實就和鑄炮一樣,從前的鐵料,想要使這炮膛能承受火藥的威力,就必須不斷地堆砌鐵料,可是神武造作局造的火炮卻比從前的火炮要輕薄得多,這是因為造作局煉出來的鋼鐵比從前的要強上數倍,所以即便減輕了火炮的重量也足以抵擋火藥……”
郝風樓所說的多是一些無趣的東西,可是朱棣居然聽著很是認真,時不時地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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