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所謂的查證顯然是帶有偏向的,所謂的人證物證,憑的本就是自由心證,其實對寺卿于海的所謂‘查證’,許多人并沒有露出驚訝之色,因為誰都知道這位于大人乃是太子的人,太子對郝風樓可并不友善。
朱棣瞇著眼,不置可否。
緊接著,又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發言,大致的情形也是差不多。
倒是刑部尚書鄭賜站了出來。鄭賜這個人很不簡單,建文登基的時候,朱棣就曾上書,請鄭賜擔任燕王府的長史,建文帝并沒有同意,此后朱棣靖難成功,任命已是工部尚書的鄭賜為刑部尚書,由此可見,鄭賜這個人頗得朱棣的欣賞,而且在當下,刑部尚書的位置極為重要,是打擊建文舊臣的最有力工具,鄭賜能穩坐刑部,自是簡在帝心,很得朱棣看重。
鄭賜出班,慢悠悠地道:“事發之后,刑部命人勘察,情形也大致如此,只不過,微臣據悉,寧王世子曾命人拿了東華門百戶所總旗官曾建的妻子,于郝風樓人等面前滿口污穢之詞,微臣詳查之后,卻又發現總旗曾建妻子劉氏是在辰時被拿,雙方沖突,卻于巳時,由此可見,這是世子有備而來,自然,刑部這邊還有諸多疏漏之處,還請陛下明斷。”
鄭賜果然沒有讓朱棣失望,三言兩語就將一件簡單的沖突,變成了一場蓄謀已久的碰撞。也即是說,在事發之前,寧王世子就綁了曾總旗的妻子,若說這不是蓄謀已久,故意去找麻煩,那就真的是奇了怪了。
朱棣依舊沒有動靜,只是撫案不語。結果對他來說其實并沒有出乎他的預料,可是他依舊在等,等著有人陳辯。
寧王朱權站在班中,早已憂憤不已,世子雖然只是小傷,可畢竟落下了終身的殘疾,斷了一根手指固然不會對生活有太大的影響,可是堂堂天潢貴胄,居然被一個小小百戶打殘,此后陛下要求御審,已讓朱權不滿,現如今瞧著的意思,似乎是有人想要把世子往行為不檢上靠,他心里冷笑,怎么著!莫非世子被斬斷了手指,對方還有理了?莫非還想有人反給世子治罪不成?
冷笑一聲之后,朱權站了出來,惡狠狠地看了鄭賜一眼,淡淡道:“可是我兒卻是說,分明是這曾總旗之妻劉氏不守婦道,**吾兒,恰好被曾建撞見,這郝風樓為曾建出頭,這才如此。”
朱權番話倒是信手捏來,反正這事本就云里霧里,真要叫你曾妻劉氏過來,朱權倒也不怕,到時只說是賤婦反咬便是。
可是鄭賜不同,鄭賜固然可以擺出事實,但是絕不敢當庭反駁寧王,他雖是刑部尚書,卻也不會為了一個郝風樓去得罪當今如日中天的藩王,實在沒有這個必要。
朱棣不由皺皺眉,最后目光落在郝風樓的身上,風淡云清地道:“郝風樓,你需要自辯嗎?”
郝風樓誠懇道:“是非曲直,微臣已不愿再說,只是劉氏的清白,微臣卻非要澄清不可,劉氏乃衛中總旗曾建的妻子,一向賢淑,至于勾搭世子之事純屬子虛烏有。寧王此言,無非是想借此顛倒黑白而已。不過……微臣明知已鑄下大錯,寧王無論中傷與否,都是其罪難逃,所以微臣不愿自辯,只是懇請陛下,勿使寧王侮辱良善婦人。”
“至于立春樓之事……”郝風樓的話可以說是極為妥當,擺出了一副以退為進的姿態,并沒有顯得咄咄逼人:“微臣確實有失當之處,雖然事先乃是世子挑釁,可是微臣斷宗親一指,已是其罪難恕,所以微臣愿意伏法,還請陛下嚴懲微臣,以儆效尤。”
殿中群臣頓時側目,他們原以為郝風樓一定會百般抵賴,可是現在,郝風樓雖然拒絕了別人往他頭上扣屎盆子,可是字里行間都是請罪。這個家伙莫非是想以退為進,博取同情?
許多人心里搖頭,以退為進固然是好,可是不要忘了,眼下寧王為首的一批人是擺明著要將郝風樓置之死地,陛下縱然對你有同情,可是你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妥當,這不是授人以柄,逼著陛下不處置你不可?
朱棣露出幾分失望,他本希望郝風樓極力辯護,誰知郝風樓竟是萬念俱灰,現在自己就是想小小包庇一下,似乎也不可能了。
寧王則先是恍然,心里在揣測郝風樓到底有什么陰謀詭計,又或者存著什么懷心思,可是細細體會,卻發現這個家伙似乎是自己往死胡同里鉆,心里便止不住冷笑,這是你自己作死,怪不得誰來。
陸鋒和紀綱二人也在殿中,他們和漢王朱高煦的心思一樣,二人的心不由沉了下去,看郝風樓的樣子,這分明是自暴自棄,連他自己都一心求罪,別人又能如何?
郝風樓繼續道:“只是,微臣有個不情之請,千錯萬錯都錯在微臣一人,微臣百死莫贖,可是百戶所其他人等卻都是受了微臣蠱惑,多數人都是身不由己,受了裹挾。他們對陛下自是忠心耿耿,也絕無悖逆世子之心,還請陛下恩準,赦免他們的罪過。更請寧王殿下大恩大德不再追究,既然錯在微臣,那么只嚴懲微臣一人,即可。”
朱棣的手忍不住在御案上打著拍子,他的眼眸微微瞇起來,他心里不由嘆了口氣,某種意義來說,他很欣賞郝風樓,甚至他一點都不介意流露出對這個少年的欣賞,只是可惜,這個家伙平時聰明,今日卻是糊涂,這種事當然是拼命抵賴才是,可是,他偏偏巴不得要擔上所有干系,朱棣知道,事到如今,自己要做出一個艱難的取舍了。
朱權見了,反而是心里冷笑連連,曉得此事已經有了眉目,郝風樓這一次已是必死無疑,現在自己要做的就是加快這個過程,于是一臉沉痛的站了出來,道:“陛下,世子失血過多,差點誤了性命,臣弟與陛下乃是同胞兄弟,世子亦是天潢貴胄,現在有人如此傷害世子,臣弟扯悲不自勝,還請陛下嚴懲郝風樓,還世子一個公道。”
臨末了,他深深看了朱棣一眼,終于拿出了殺手锏,一字一句地道:“太祖皇帝在時,對宗室最是袒護,曾在祖訓之中,多次提及‘不類齊民’之類的言辭,陛下若是不為臣弟做主,臣弟……臣弟……”說到這里,朱權失聲痛哭起來。
其實最厲害的無異是朱權的最后一番話,他提起了太祖,而且還專門提到了太祖對宗室的態度,而不類齊民確實是太祖對待宗室的宗旨。所謂不類齊民,就是和尋常百姓有別,和別人不同。百姓打傷了別人,或許是流放,或許是枷號。可是到了宗室這里,可就沒有王子犯法與民同罪的說法了,否則就是悖逆祖法,既然如此,那么和建文有什么區別呢?
殿中的百官們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所有人的表情淡然,不過他們卻是知道,這話出口的時候,眼前這個郝風樓已是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