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摩訶結束了自己在軍前鼓舞士氣的演講,看了看對面龐大的敵軍軍陣,尤其是前軍的那上萬人馬俱甲的驍果騎兵,還有那足足超過自己三倍寬的正面,嘆了口氣。
他咬了咬牙,一勒馬韁,打起一面軍旗,向著兩軍中間的空地奔去。
楊玄感冷靜地看著蕭摩訶單人獨騎前來,知道這是戰前最后的交涉,按禮節應該是主帥前往,但楊素早就跟他交代過,如果碰到這種情況,可以由他自行前往交涉,而本次作戰,也完全由驍果騎兵完成,其他眾軍只是吶喊助威而已。
楊玄感的心里一陣激動,終于要和傳說中的一代戰神相遇了,雖然結果已經沒有懸念,但能和蕭摩訶面對面地在戰陣之上交談,這是他很久以來的一個夢想。
壓抑著自己激動的心情,楊玄感對著身邊的雄闊海略一頜首,便徑直向著蕭摩訶奔了過去。
蕭摩訶遠遠地看到對面陣中奔過來一匹神駿的黑馬,而馬上則是一員魁梧健壯的騎士,征戰多年的宿將一眼便看出來者人馬俱為極品,心中暗自贊了一聲:“好馬,好壯士。”
轉眼之間,楊玄感奔到了近前,一勒馬韁,黑云一個小跳,穩穩地定住。
楊玄感把長槊向地上一插,在馬上拱起手來,恭聲道:“晚輩楊玄感,見過蕭老將軍。”
蕭摩訶仔細一看來人,劍眉虎目,唇紅齒白。雙眼中精光四射。兩鬢和下頜微微蓄著的短髯更是增添了不少男兒的豪氣。身穿連環甲,肩上吞云獸,腰間虎皮絳帶,足下摩云金翅靴,端地是英雄少年,氣度不凡。
蕭摩訶哈哈一笑:“你就是曾經大破突厥,名揚四海的楊玄感?”
楊玄感點了點頭:“正是晚輩。”
蕭摩訶嘆道:“楊素果然是好福氣,生得如此英雄的兒子。我蕭摩訶不及也。”
楊玄感想到了蕭世略的事,心中一動,也許今天是個好機會能讓蕭摩訶放過周家,于是他順著蕭摩訶的話回道:“您的公子蕭世略現在也活得挺好,有時候不一定要舞刀弄槍,弓馬嫻熟才能把家族發揚光大的。”
蕭摩訶渾身一震,連座下的棗紅馬也是一陣煩躁,亂走了幾步才被蕭摩訶重新控制住,他雙眼圓睜,打量著面前這位面帶微笑卻是一臉真誠的少年敵將。沉聲道:“你怎么會知道我們蕭家的事?”
楊玄感低聲道:“只因周老將軍也是晚輩所景仰的名將,晚輩不想周家無端地被蕭將軍所牽連。招致大難,而且晚輩也想為蕭老將軍您保全香火。”
蕭摩訶緊緊地盯著楊玄感,道:“這是你的意思還是越國公的安排?”
楊玄感雙腿一夾黑云,上前一步,道:“這當然是家父的安排,不瞞前輩,我已經見過陳智深了,他已經完全信任了晚輩的誠意。”
蕭摩訶長嘆一聲,眼光變得深起來:“想不到我蕭摩訶與越國公素不相識,卻受了他如此大恩,楊將軍,你們為何要這么做?”
楊玄感正色道:“因為我們弘農楊氏也是漢人的世家大族,對你們蘭陵蕭氏有天生的好感,不想見你們這一支就此斷絕。而且此事牽涉到周將軍,他也是我們的朋友,蕭將軍,恕晚輩不敬,你實在不該用威脅舉報的方法來對待自己的朋友。”
蕭摩訶怒道:“朋友?他要是當我朋友就不會扣留智深了,求他幫忙救一下我的獨子,不幫忙也就算了,至少可以把人給放回來吧!可他連智深也扣了下來,還準備去送給楊廣請功,這樣的人也能算朋友嗎?”
楊玄感看了一眼對面的軍陣,只見不少士兵都在議論紛紛,對二人談了這么久心存疑慮,心知不能再多扯不相關的事,于是正色道:“蕭老將軍,請你相信我,周將軍絕對是為了自保。如果他想賣友求榮的話,第一次就會把陳智深給扣留,哪還會給他第二次找你的機會?”
蕭摩訶眨了眨眼睛,臉上還是一副不太相信的表情,道:“可是他完全可以讓智深回來跟我說呀,直接把人扣了,還當眾把我那信給公開,想做啥呢?”
楊玄感心中一凜,道:“這事你怎么會知道?”
蕭摩訶得意地一笑:“楊將軍,你也別太小看了老夫,老夫也有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不是糊涂蛋。對這件事,你作何解釋呢,還想說姓周的是我朋友嗎?”
楊玄感沉聲道:“蕭將軍,恐怕這里面有些誤會了,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如果你在當時周將軍的位置上,軍營里眾目睦睦,你能當場把陳智深就這么放了嗎?那可不是周將軍的私宅啊。”
蕭摩訶從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一時語塞,呆在了馬上說不出話。
楊玄感繼續道:“周將軍之所以那樣做,純粹是為了先自保,若是自己被人舉報跟你蕭將軍有所牽連,那肯定非但救不出你兒子,連自己全家也會搭進去。也不知道是誰跟你出了這個餿主意,居然讓陳智深就這么直闖大營,幸虧家父當時走小路奇襲去了,周將軍以副帥身份掌管全軍,要不然只會更麻煩。”
蕭摩訶驚得冷汗直冒,也顧不得這是兩軍陣前,失聲道:“那現在怎么辦,世廉還有救嗎?”
楊玄感換了一副輕松一些的口吻,道:“蕭將軍暫且寬心,既然家父已經答應幫周將軍這個忙了,就會幫到底,也同樣會救你兒子。晚輩見過陳智深,曉以利害,他答應跟我們合作,按我們說的辦,其他的事情您盡管放心吧。”
蕭摩訶激動地熱淚盈眶,若不是幾萬雙眼睛正在盯著自己,他恨不得馬上下馬拜謝面前的這個少年。他揉了揉眼睛。道:“多謝越國公對蕭某的抬舉。大恩大德,只有來世再報了。”
“楊將軍,蕭某這次誤信人言,跟著漢王起事,罪孽深重,早就不抱皇上能赦免我的僥幸,作為將軍,也不愿再次投降。受人羞辱。剛才我們說的都是私事,接下來談談公事好了。”
楊玄感點了點頭:“楊某此次前來,正是為此,玄感不才,也算是個軍漢,懂得這作為軍人的尊嚴,與您堂堂正正地一戰,是楊某的榮耀,也是我們所有驍果騎士的榮譽。”
蕭摩訶在短短的一瞬間又恢復了作為一代名將的威嚴與氣度,不象剛才那樣只是個孤獨無助的老父親。他豪氣干云地笑道:“天下無敵的驍果鐵騎,蕭某早就想見識見識了。”
蕭摩訶側過了頭。提起大刀,一指身后那座沉默的軍陣,傲然道:“現在你們看到的這四千健兒,多半從南朝就開始跟著蕭某的親兵護衛,個個身經百戰。”
“他們之所以沒有象別的士兵那樣逃掉,就是因為他們渴望著作為軍人的最后一戰。”
楊玄感望向了這些蕭摩訶的親兵,雖然相隔一里多,但還是能看清楚前排人的臉龐。
他這才發現這些士兵多數已經滿臉胡須,將近中年,不少人的臉上手上都是傷痕累累,一道道刀疤象蜈蚣一樣爬在了他們的臉上,而眼神中也盡是堅定的殺氣。
楊玄感從軍也有五六個年頭了,自然識貨,一眼看去,就贊道:“果然是蕭老將軍親自調教出來的銳卒,一看就是久經沙場,能征慣戰的猛士。”
蕭摩訶的臉上閃過一絲得意的神情,道:“他們平日里不少都是我蕭摩訶的家丁,還有不少是我蕭家出錢幫他們在并州購田置地,安頓了下來。這些人都對我蕭家忠心耿耿,這次楊諒起兵我并沒有征召他們,可是許多人自率子侄前來我這里效力。”
“楊將軍,你可別小看他們,雖然他們有些年紀大了些,但絕不是什么老弱病殘。”
楊玄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家父常教導晚輩,永遠不要低估對手,更是永遠不能低估一顆名將的心。蕭將軍,無論是對于您本人,還是對于這些追求榮譽的戰士,晚輩都不會手下留情,一場光榮的戰斗是晚輩唯一能給您的東西了。”
蕭摩訶哈哈大笑:“好,很好,那就來場光榮的戰斗吧。”他大笑三聲,一撥馬頭,策馬向本方陣中奔去。
楊玄感抬起頭看了看天空,太陽懶洋洋地從棉絮般的云朵中露出了半個臉,陽光灑在了這片草原上,楊玄感在心中暗暗地對自己說到:“真是個打仗的好天氣呀,上天對我楊玄感太眷顧了。”一撥馬頭,楊玄感奔回了本方軍陣之中。
雄闊海迎上前來,對著楊玄感低聲道:“將軍怎么和那蕭摩訶聊了這么久?”
楊玄感擺了擺手,道:“對于這樣的宿將,應該有起碼的尊重才是。畢竟也算我楊玄感從小的偶像了,這場仗的結果沒有懸念,那也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蕭摩訶交談,還不值得好好把握嗎?”
雄闊海嘆了口氣,道:“現在需要列騎兵陣嗎?對面只有步兵,連戰車和拒馬也沒有,一個沖鋒就可以把他們沖垮。”
楊玄感沉吟了一下,道:“點出三千精騎,我親自帶隊,其他人不要出手。”
雄闊海吃了一驚,道:“只用三千人?是不是太托大了點?蕭摩訶畢竟是沙場名將,那些現在還跟著他,沒有逃跑的老兵,也應該是他的老部下,當心有詐啊!”
楊玄感擺了擺手:“這種平原上正面對抗,對方也如你所說,沒有任何能抵擋騎兵沖擊的障礙物,毫無勝機可言,我若是一萬驍果騎兵全部壓上,那別人會說我楊玄感勝之不武,三千精騎足矣!”
雄闊海無奈地攤了下手:“你是將軍,你說了算,不過闊海還是提醒將軍,千萬要當心,他們來得早,有可能在這戰場上做手腳。”
楊玄感猛地一醒神,他剛才差點忘了這點,經雄闊海這一提醒一下子想了起來。心中暗罵一聲該死。臉上卻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大喇喇地道:“這個我當然知道,會作安排的。你負責挑選三千精騎便是。”
雄闊海很快挑出了三千騎精銳,被叫到分隊的隊正們個個喜不自禁,而沒被叫到的人則是滿臉失望。
楊玄感迅速地把三千騎分成了左中右三隊,兩翼各五百騎,負責包抄敵軍的側面與后面,而正面的兩千騎,則排成了五十騎為一排。寬約一里的正面,前后騎間相隔五步,每隊五百騎,列成了十排。
楊玄感這次由于作為主將,沒有象以往那樣沖在最前,而是跟在了第二隊出發,以掌控整個戰場的形勢。
戰場上微微地刮起了西南風,雖然不大,但同樣有助于騎兵的全速沖擊,楊玄感把三個方向的鐵騎分開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對著身邊的那名濃眉大眼。面如重棗的傳令大漢道:“鳴號,沖鋒!”
后排的騎士們紛紛掏出了號角,沉重的聲音震得人耳膜發鳴,更讓人熱血沸騰,正面第一隊的五百名驍果鐵騎開始慢慢地走起馬來,兩軍間三里左右的間隔正好讓其可以完成從靜止到全速的一個加速過程。
三里,兩里半,兩里,一里半!鐵騎們的速度越來越快,現在已經完全開始了奔馳,而那一桿桿的長槊更是已經放了下來,閃著寒光的槊尖直指前方,象是一座死亡的森林一樣,向著對面的步兵軍陣壓了過去。
楊玄感在后面也一揮手,第二隊騎兵開始跟著他一起慢慢地走馬,騎兵的突擊的厲害之處就在于其如滔滔大浪,能一波接著一波地連續沖擊,即使第一撥騎兵進步兵方陣,處于陷陣狀態,后續的騎兵仍然能一浪接一浪地發起突擊,直到把對面的步兵全部踩死、撞死、砍死!
楊玄感觀察過對面的步兵方陣,前排的長槍手們用的都是普通的標準步槊,長度不過兩三米,只有驍果騎士們騎槊的一半多點。
加上敵陣前排并沒有戰車和拒馬的保護,也沒有看到那種龍騎護衛們用過的八到十石的步兵弩機,這才讓楊玄感有了信心,覺得三千驍果足以屠滅面前的四千步兵。
當第一隊騎兵們已經全速奔馳起來,沖到離叛軍步兵陣營不到一百步時,突然前面首排的鐵騎一下子全部馬失前蹄,連人帶馬地栽了下去。
后面跟著沖鋒的騎兵們一個個躲閃不及,前三排的馬都紛紛地撞上了前面的同伴,跟著也一起栽了下去。
楊玄感看得真切,連忙一抬手,生生地剎住了自己這隊的繼續前行,只見第一隊騎士們的面前突然出現了一道寬約一丈的壕溝,里面橫七豎八地插著尖木樁。
原來蕭摩訶在這道壕溝上鋪了薄薄的土層,又放了些草皮偽裝,乍一看根本看不出是陷阱,直到這些包得象鐵皮罐頭一樣,重逾千斤的驍果騎士們踩了上去,才紛紛栽了進去。
足有四五排的騎士們因為巨大的沖擊慣性,來不及收住坐騎而栽進了這陷馬坑,由于重力的作用,無論人馬被那些尖木樁戳得肚破腸流,陷阱里變成了一片真正的人間地獄,三百多騎士瞬間就把那約兩丈深的大坑幾乎填平了。
第一隊剩余的騎士們都勒住了馬韁,堪堪地在那坑前停住,無論是馬上的騎士還是披甲的戰馬,看到了前面大坑中的慘狀,都是驚恐不已。
說時遲,那時快,叛軍的步兵方陣前排的盾墻突然打開,從里面鉆出了數百名身披皮甲,手持弩箭的軍士,數百部三連發的四石步兵弩對準了一臉驚諤的驍果騎士們。
弩機“啪啦,啪啦”的擊發聲此起彼伏,空中飛舞的弩矢如飛蝗一般,黑壓壓地向著第一隊幸存的兩百多騎士們飛去,由于距離只有不到百步,無論是人馬都來不及閃避,瞬間就給打成了篩子。
騎士們往往連臨死前的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被射得跟刺猬一樣,帶著無盡的恨意命歸黃泉。
楊玄感冷冷地看著面前發生的一切,拉著韁繩的手緊緊地攥成了拳頭,自他帶兵以來,象這種沒有殺到敵人卻損失整整一隊部下的情況,還是第一次出現。
楊玄感扭頭看了看身后的騎士們,由于大家都戴著鬼面具,看不出表情,但從那一雙雙能噴出火來的眼睛里,楊玄感看到的不是恐懼,不是驚慌,不是兔死狐悲的害怕,而是復仇的怒火,幾百雙閃著這種火焰的眼睛,簡直能將對面的敵軍融化掉,連一點渣也不留下來!
楊玄感知道軍心可用,再不猶豫,大吼一聲:“為前隊的兄弟們報仇,跟我沖啊!”說完雙腿一夾黑云,神駒如閃電一樣地沖了出去,而身后的騎士們也發出了一陣震天的“殺”聲,跟在楊玄感的后面沖了出去。
叛軍的弩手們紛紛又退進了盾墻之中,那橫在陣前,近一人高的大盾墻倏地合上,讓人看不清里面的任何情況。(